李真真转头去看,西隔城的墙根绿柳扶疏,掩着一注活水汩汩奔流。 两人谈的热闹,李仙蕙在后掩口低声。 “高宗驾崩就在贞观殿,阿耶灵柩前痛哭继位,三两句话惹了圣人生气,翻过年就被废了。” 瑟瑟转着璎珞上的珊瑚慢慢点头。 宫室亭台掩藏在明堂深浓的阴影之下,不见天光,倒比马车凉快,但走出永巷时回头,就看见两只黄铜蛟龙成人般站立,其高足有百尺,前足捧着硕大的火珠,煌煌如双日凌空。 瑟瑟目眩,“那是如何铸成,为何这般明亮?” “黄铜造的,外头抹了几寸厚的黄金!” 嬷嬷边说边向门上几个宫人招手,令撑伞来迎,“趁软和时刮了几百道,白日如日,夜晚如月,咱们宫里是不怕月黑风高的。” 姐妹几个才笑,就见韦团儿匆匆出来,急赤白脸的,脚踏在门槛上急切道,“得亏你们来了,快快!太孙在里头,太子哭了一场。” 瑟瑟心里咯噔一响,才说要看住爷娘,转头顾着逛就忘了。 韦团儿牵住瑟瑟。 “因太子哭得伤心,圣人也陪着掉了几滴眼泪,才叫净面梳妆,奴婢指着挑花钿的由头出来,就想说一句话。” 瑟瑟意外,边走边道,“姑姑有话尽管直说。” “今日重阳,圣人本当率众卿登高辞青,中午回来再食蟹咏菊,偏这几日肠胃不畅,不肯吹风,清早见了太子便突发奇想,指太子代行。” 瑟瑟怔住了,“这是好事啊。” 储君代行天子职责是极大荣耀,可在百官面前建立权威。 “本来是!” 韦团儿遗憾地双手一摊,怪只能怪太子老婆孩子热炕头,实在不济事。 “太子才跟太孙打上照面,正顾着哭,话还没说就指了差事,因退到廊下不肯走,一递一声儿往里传话。起头圣人没瞧见,偏是府监养的鹦鹉眼尖,呱啦啦叫起来,倒吓了圣人一跳。追问下来,满朝文武等在应天门外,已是误了吉时。” “这罪过就大了。” 韦团儿忧心忡忡道,“如今和太子妃两人跪着,府监和太孙在里伺候。” 瑟瑟心里有了底,二姐说的果然不错,这才第一刀。
第96章 “亲娘跟前跪一跪何妨, 二哥呢?” 瑟瑟不动声色地向里看。 陶光园有障目石掩门,荜拨绿萝叠叠翠绿,漫出清凉的香风, 宫人们捧着什物侍候走动,衣带飘飘,犹如壁画彩绘, 却是雅雀无声。 韦团儿徐徐看她一眼,这一看,瑟瑟便明白了她的贪婪。 “昨儿阿娘说起, 既然回来了,便要料理外祖并我们舅舅的身后事。” 瑟瑟抚了抚小凤钗上衔着的东珠。 “阿娘是长女,非但未能庇荫娘家, 反牵累得弟妹皆无子嗣, 族谱上空空落落,尤其七姨才十七岁,青春少艾……” 韦团儿听了,微微扯动了下嘴角,颇不以为然。 女皇那时连斩韦玄贞并他四个儿子, 两道圣旨连发,一气儿把人绝了嗣,惊得她在后宫不得安枕, 连那并州的县官老爷亦变卖家财送入宫中,并一封泣血书信,请她万万周全儿女。 在京的京兆韦氏千余人更战战兢兢,有人连夜辞官, 举家搬到南方。但过后想想,女皇赏罚分明, 厌弃的不过是韦玄贞一脉,并未波及整个驸马房,连韦玄贞的兄弟、堂兄弟都未受迁怒,更不提其他。 前二年,韦氏的大伯韦玄昭因功授了虢王参军,随行入京参加朝会。 颜夫人站在上首提了一句,女皇遥遥看了笑道,‘是有些相似’。说归说,搁下就忘了,并没有另眼相看,横加折辱。 人家杀父之仇,与她何干?韦团儿长长叹气,提起帕子拭了拭泪印。 “民间有招魂之说,太子妃若实在挂念,或可一试,自家也能放下。” 瑟瑟摇头,“多谢姑姑关怀,其实往事已矣,谁可去追?阿娘的意思是,姑姑将好与七姨同年,又与我一见如故……” 韦团儿一惊,继而喜出望外,捏紧了瑟瑟的手指。 “姑姑说的并州县令,阿娘已使人去问,原来早已致仕,儿子尚在并州,不过流外杂官,与他家认亲戚,岂不是辱没了姑姑?思来想去,不如阿娘认姑姑做姊妹,就填七姨的空儿,姑姑意下如何?” 三言两句,保她一飞冲天。 韦团儿浮起满意的笑,“既是一家子骨肉,奴婢自然尽心伺候。” 撩起重重叠叠的珠帘幔帐,直入室内。 李显夫妇垂头跪在当地,犹如一对石雕,不言不动。 瑟瑟不忍打量,张易之的笑声夹着鹦鹉音调愈加高亢,走近些,隔断里设了佛龛,供着一尊尺余高的羊脂玉弥勒,衣衫刀法流丽柔和,实在精品。 恰好女皇梳妆完毕,宫人端着水盆出来。 两个戴金冠的侧影投在白墙上,一高一低,言笑晏晏,瑟瑟倚门凝眸,屋里长窗落地,极之明亮,日光透过红纱垂帘,把他们的衣摆染得明艳。 二哥穿的月白色箭袖窄领襕袍,两臂上紧紧箍着皮质臂鞲,这种护具偶然李显郊游时也会佩戴,只不过是珍珠点缀的装饰品而已,二哥这件却皮质劲道,勾勒出窄而有力的臂膀。 不知府监说了什么,他微微摇了摇头,转身把茶盏放在案台上。 瑟瑟这才看清二哥的样貌,眉眼英俊,举止风度翩翩,不止毫无她担忧的怯懦丧气,相反,比李旦,甚至她见过的所有李家男人,更雅重大度。 头先见相王家五个儿子整整齐齐立成一排时,她还有些心虚,怕二哥被比下去,如今一瞧,他们绑在一块儿也不如他! 瑟瑟欣喜地看向李仙蕙,见她脸上满满骄傲,才要商量怎么搭救爷娘,宫人转过墙角,急急走来回禀。 “梁王妃片刻就到,杨夫人的车子刚到贞观殿,下车换轿,还要一会子。” 瑟瑟顿时急了。 “叫他们看见阿耶跪在这里,可怎么想?往后如何服膺呢。” 韦团儿也道,“太子受罚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她眼珠子一转,很是明敏。 “今日人多,不止李武杨三家,还有六部堂官的夫人老母……” 真是赶上趟了! 瑟瑟顿足,“哎呀!” 李仙蕙令她噤声,问韦团儿,“还有谁要来?公主呢?相王呢?” “相王在应天门外,一时半会儿进不来,两位武家的将军也去。” 瑟瑟松一口气,韦团儿又道。 “最难办是公主,不过她说要晚些,叫不必等。这会子奴婢先拦住杨夫人并梁王妃,旁人见机,望能主动避一避。” 李仙蕙嘱咐,“梁王妃最是省事少言,姑姑略提一句,她就明白了。” 韦团儿匆匆去办,李仙蕙蹙眉,“偏梁王耽搁了,少个助力。” 瑟瑟压下急切之情,挤出笑意预备问安,已被张易之注意到,高声问。 “诶?郡主为何站在外头?” 宫人领她们进来,瑟瑟躬腰肃容不敢抬头,听回话,“是,郡主们来了,不曾问候太子……” 语声未断,便有一人插话道,“好灵透乖觉的人啊。” 瑟瑟听了皱眉,姑姑不在,还有谁敢在御前放肆?又是谁,乌眼鸡似的盯着李家,要捉她们的错处? 就听女皇道,“都低着头做什么?兄弟姊妹这样生分?” 瑟瑟战战抬头,见府监与二哥并肩立在窗下,俱是肩宽腰细,一个么,窈窕生姿,一个么,修长挺拔,真真悦人耳目。 满腔亲情澎湃而来,就听李仙蕙颤颤叫了声重润,“不记得我了?” 李重润诧然盯着三个女孩儿,狠狠眨眼,“二姐、三姐——” 他声音发颤,片刻平静下来,“先请安罢!” 李仙蕙也是热泪盈眶。 韦氏连续四年生了四个儿女,她和李真真、李重润彼此相差不过一岁,襁褓里相伴,学走路时被他抱着大腿摔倒,到分开的前一日,还在拿栗子糕互扔,一晃眼成了人,就要礼节周全的相见。 张易之居高临下,挥挥手,便有宫人推开隔断,搬来藤椅,让她们正正坐在李显夫妇跟前。 韦氏眼角发红,领缘已被汗水浸湿,李显喉头颤抖,不敢抬眼。 瑟瑟坐立不安,几度欲开口,都被李仙蕙摁住。 余光瞥见李真真仿佛入定,直勾勾盯着眼下地衣,又见一女子提对软捶坐在女皇脚边,侧对众人,穿的也不是宫装,不知何人。 李重润眼里仿佛瞧不见爷娘,朗朗道。 “孙儿方才向府监请教,为何住在宫里这段时日,傍晚总能听见钟鸣交响,阵阵回荡,原来这十四年间,城中兴建了许多辉煌寺院,如今从邙山高处遥望,已是浮屠林立,凌云高耸。又说到尚善坊,坊内有座天宫寺,是高祖潜龙时的旧宅改建,风景甚佳,如今舍给佛家,高僧大德云集,更有神秀禅师坐镇住持,开坛辩经时常有精妙之语,孙儿很想游览一番。” “哦,既是逛寺院,眉娘,你也一道罢。” 女皇的声音懒懒地,却像根针似的,扎得瑟瑟猛然警醒。 张峨眉抬眼笑道。 “天宫寺么?永泰郡主常去,想是逛得腻了,长宁郡主与安乐郡主还未去过罢?不如搭个伴儿?” 瑟瑟大感晦气,这人还真是说得出做得到,明晃晃地冲着二哥就来了。 她心里很不情愿,可是记着女史的教诲,兴兴头头应了。 “你去我也去,我们两个坐轿子,让二哥骑马开道。” 说的似模似样,仿佛自幼相熟,打起马就能玩到一堆,边说边打量张峨眉。 “听说你病了,原想去望望,偏姐夫说你头疼不见人,如今好些了?” 提起武延基,张峨眉面不改色,娇滴滴地谢她挂念。 “原是从嗣魏王身上过的症候,圣人召几回不敢进来,今日才好些。” “姐夫真是害人……” 瑟瑟点到即止。 “咱们之间原是不分彼此,我跟二姐的宅子都在积善坊,与国公府隔两个路口,往后鸡犬相闻,再进宫来,将好搭你家的车子。” 一本正经,仿佛婚事就是为了贴近张家才缔结的。 张峨眉含笑听着,羡慕李仙蕙有姊妹兄弟护持左右,再加武崇训和武延基,真是人才济济,想砍一刀下去,竟无从下手。 等瑟瑟发挥完,她才捋了捋官绿缎子棋盘格的窄帔子,从容道。 “郡主急着出阁,我也是呀,论年齿,我还比永泰郡主还大两个月呢。” 女皇垂下眸子,慈爱地安慰她。 “晚点无妨,你有你的好姻缘。” “圣人替我做主……” 张峨眉撒娇,头枕在女皇腿边,满脸依恋,仿佛最乖巧贴心的孙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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