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回在武三思的外书房翻找书籍,不意碰上他趴在窗下拿细毫画祖宗像,两人由此开端,直讲到当年武士彟发迹,就是从蜀中贩运木材,为隋炀帝杨广修建如今的太初宫、当初的紫微宫。 她满以为武三思和张易之一样,不愿对人提起祖上窘迫,没想到武三思毫不避讳,说先人创业辛苦,长江边砍伐木头,垫着辊子,一步一步拉到洛阳,一根就发了大财。 “要没那笔巨款,祖父身世微贱,续弦如何高攀的上弘农杨氏?阿耶和大伯跟随祖父拉料,一根根存钱,杨氏不止是祖父的指望,亦是他们的指望。” 玉壶细声道,“拿旧材料建新宫,仿佛节俭之举,可照梁王附的细账来看,拆除再建的工费占大头,材料么,不过七万贯。” “七万也不少啦,当年阿耶卖我,聘金才收十贯,人家还笑他贪心。” 玉壶惊讶,如今眉娘用的青雀头,一管便是十五贯。 “是娘子自家寻的相好,所以老郎君不舍得为难吗?”
第94章 “哈——” 张峨眉长笑出声, 玉壶和金缕一样,殿中省宫人出身,五岁便在宫廷。 虽是服侍人, 却比寻常官眷更不知人间疾苦,根本无法想象张峨眉如何孤身上路,走过漫漫数千里投奔张易之, 性情之坚韧,处世之戒备周全,超过被转卖过几轮的奴婢娼妓。 她有她谋生的一手, 平时锦衣玉食不用示人,却从未放下。 吓她道。 “拿你去卖,只值两贯。” 玉壶听出来玩笑, 默默想了想, 坚持,“人非货品,本就不该标价。” 张峨眉懒得与她细论这些应当不应当。 她阿耶苛待她,族亲近邻,谁不知道, 又有谁出面主持公道了? 到头来只有五叔、六叔并女皇疼惜她。 阿耶到如今骂她死在外头就好,不准回去。 “长江边的木头就比关中强?当年炀帝便是花冤枉钱,圣人如此, 也是天理循环。那时武家是块下脚料,上头有洛阳令,有户部,有累累亲贵, 指头缝子里抠出丁点,成就身家, 如今却可随意浪费,让别人发财。” 张峨眉想了想不信地追问,“这件事,张说没吭声?” 玉壶很确定。 “没有,几头衙门报来的信儿,就没提他的名字。” 张峨眉单手支颐,细想两遍,啧声感慨。 “相爷真是本事。” “娘子是说相爷拦住了圣人责罚张说么?他虽孟浪,却占住了大义,圣人又不是昏君,不好认真如何。” 谁知张峨眉笑着摇头。 “不不,我是说,相爷竟劝得住张说再来送死。” 见她睡意已散,玉壶撩起金丝帐。 “别看这两日下雨,宋主簿推算的仙方儿,马上秋燥闷热,还得穿纱,去年的花样旧了,娘子懒怠进宫,府监令尚服局派了裁缝来,就在花厅量罢。” 张峨眉唇角一扯,懒怠动弹。 “我手里有钱,作甚么蹭五叔的份例?” “年年皆是如此,六局做惯了的,娘子还怕被人指点?几位尚服、尚仪想巴结您,只怕巴结不上。就算从此没了府监,娘子难道不是圣人顾念的姑娘?” 提起女皇,张峨眉不好意思地笑了。 当初她的遭遇含泪说来,五叔拍案不提,就连女皇,高高在上又毫不相干的外人,也是气愤难当。 她那时还怕天子一怒斩杀了全族,跪在阶下簌簌发抖。 不想女皇气了半天,竟俯身问她,“想不想报仇?朕予你权柄。” 张峨眉面颊上还挂着泪,听见这大白话,一瞬喜极而颤,实在痛快,竟放肆大笑起来,片刻戛然而止。 “世上狼心狗肺的男人尽多,臣女虽恨之入骨,却不愿报之以刀兵。” 女皇奇道,“为何,你心软么?” 张峨眉膝行向前,“杀有何用?世人皆做如此想,杀一个,还有万千。” “那什么有用?” 一道闪电照亮了张峨眉晦暗的心境,她豁然开朗。 “顺着您的路往前走,每一个,多一个。” 朗朗话音落在虚空里,女皇抬高了下巴,愈发有睥睨之势。 “这世道做女人难,也不难,只要你心里憋着一口气,就不会比朕差。” 张峨眉听得热泪满睫。 泱泱浊世,即便是有权有势的男人,又有几个能听见女皇鼓励安慰? 她在那一刻放下了所有自问‘为何是我’的懊恼,全心全意投入新生活。 玉壶道,“公主淘气,郡主不贴心,杨家姑娘与嫡母怄气,骊珠太小,琴熏坐不住,算来算去,只有娘子能承欢膝下。娘子手里的钱,难道不是圣人体谅,特特准您开蹍硙场,才有月月千余贯的利钱源源不断?” 张峨眉吁了口气。 “我姓张,圣人纵然有心安排,礼法上,制度上,封不得爵,赏不得地,唯有从这些地方下手……但以水力磨米磨面,耽搁河水灌溉,钱是赚了,落百姓的埋怨,人家指着鼻子说五叔与民争利,多么难听?” “张家横竖挨骂,既担了骂名儿,不如捞些实惠。譬如这蹍硙场,本就积弊多年,太宗时、高宗时,长安的亲贵也争相操持,京兆尹还下令砸毁过呢,又如何?利之所驱,源源不断,那为何咱们就不能啦?” 张峨眉哈哈笑了两声,手指点着玉壶额头。 “你就是个泼皮。” 玉壶握住她手恳切道。 “人家种好了千年的铁庄稼,这世上但凡还有一亩农地,一个庄稼人,便要供养他们,咱们可只有这个,月月三五百贯,听着多,能赚几年?趁圣人还在,要做长远的打算呐!” 张峨眉哦了声,闷闷低下头,再无话能辩驳。 未必是五叔叫玉壶来劝。 但凡是个明眼人,谁瞧不出张家的煊赫系在一根风筝线上,吹吹就断了? 说到底,她根本无所谓嫁李隆基还是李重润,武崇训还是武延秀,哪怕真嫁了武延基,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罢了。 玉壶知道响鼓不用重锤敲,俯身嘱咐她。 “吃两口热乎的,外头冷。” *** 宋之问在兖州混了几日,到底不得志,寻个由头又摸回神都,可是控鹤府的人都变了脸,说府监忙着,没空见他。 这日他在右掖门前打了几个转,终于等到张说捧着大摞的奏本出来,见他便灿然一笑。 “我当你还要再傲气两个月才肯回来,来,帮我提一提。” 腰里掏出两截麻绳,分了分,打十字交叉捆好。 宋之问有点没脸,上手帮他提了半摞,沉甸甸的,不想问吧,又忍不住。 “你的位置也动了?” 张说呃了声,这话说来就长,想了想。 “我还在东宫啊,不过,我不瞒你,那日在御前,我原是打算拼了性命的,谁知相爷杀出来,倒给我指点了迷津,原来我那些古怪想头,并非独我才有,相爷也是那样想,就连元郎官也是……” 宋之问打断他道,“我听人说,元郎官算是相王的私人?” 张说讶然,“什么叫私人?” 宋之问愕住半晌。 所以人这辈子,一命二运三风水,运气来时挡也挡不住,就张说这么个死板蒙昧的浆糊,竟也乘风破浪去也,叫人越想越不甘心。 暮色沉沉,两人站在天津桥上,远近佛塔遥映,直插晚霞。 宋之问悻悻把奏本搁在桥墩上,想指近在眼前,太平公主赠给相王的那所大宅院,又怕宫门前露了痕迹。 “我只问你,元怀景如何待你?” 张说老脸一红,嘿嘿笑了两声。 宋之问怒从胆边生,原来只要进了名利场,不管多挚纯的人都会受沾染,可是往后史家公笔,谄媚讨好四个字,却只会落在他头上! 物不平则鸣,文人不平,则言诗作画! 宋之问眼里闪着激烈灿烂的光芒,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故人赠我绿绮琴,兼致白鹇鸟。琴是峄山桐,鸟出吴溪中……” 张说从鸾台出来,负重许久,吁吁喘气,仰头看着宋之问,惊喜地啊了声。 “延清啊延清!” 宋之问赌气般滔滔不绝。 “我心松石清霞里,弄此幽弦不能已。我心河海白云垂,怜此珍禽空自知!” 久违的美句,是相识时就惊叹的才学,可惜自投入张易之麾下,舔着脸巴结旁人,尽做些流丽规整的应制之作,许久不见这样一激而发的精彩。 张说激动地大声道。 “就算有一日!我的文采、地位追的上你,可在你这般年纪便有如此清越韶音,又如何追得上呢?!” 宋之问听他这样说,到底有些感动,又想张说就算占了便宜,也不是从他手里讨去的,因消了几分气性,只摇头。 “无谓辞藻,徒然玩笑。” 张说见他颓唐,思量了下,倚着桥身正色道。 “相王如何我不知道,相爷实是一颗公心,教我许多好话。至于元郎官,弱冠入国子监,诸皇子在藩邸择选属官时,确曾任相王府参军,相王做皇帝那年,更升了太子通事舍人。然这些皆是陈年往事,与今何干? 宋之问有点伤感,答非所问道,“近日我才悟出个道理。” “我洗耳恭听。” “世事九成九,五十年前便已注定,你我再板挣,只剩下丁点上参差。” 张说明白出身低微是他的心病,唯有创建彪炳千秋的功绩才能治愈,遂拍他手安慰。 “尽人事,听天命。” ***** 重阳头两日,宫中送粉面蒸糕到各处,梁王府人多,竟送来一车子。 众人围上来看,鸟纹八棱竹编的大盖子上,刻着鸿雁交缠的银纽子。 揭开来,一层大红锦缎,一层五彩吉祥结,然后才是一个个细木盒子,明黄帛带绑住,盖一张打的极薄的银片,做梧桐叶形状,上头刻的名目。 瑟瑟探头看银片上花样,仿佛是字,又歪歪斜斜认不得,只好乱猜。 “这是绣花样子么?画的什么?枣泥、什锦?” “哪来的花样子?” 李仙蕙大笑摇头。 “你在外头别说话,免得贻笑大方!这必是上官技痒,写了小篆,难为将作监照样雕刻,也有七分像。” 瑟瑟很不服气,认字原为读书,简明易懂才好,何苦另兴起一种来难为人?字体书法,尽是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无聊花样,可见有人闲的发慌。 天使熟不拘礼,也是没把新来的小郡主当回事,矮身也瞧了眼。 “趁着没过年,郡主能玩且多玩几日。” “过年又怎么呢?” 天使嘿嘿一笑。 “去岁过年开宴,才人出了个题目,哟嚯,就逮住大将军家公子了,三言两语,说的他面红耳赤,小半个月没好意思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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