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一见就站起来,攥着帕子的手背到身后,紧紧捏着直发抖。 张峨眉拧着脖子看回来,眼含嗔怪,妙龄女郎之间暗暗较劲。 “说不定是我嫁的早呢?那郡主就搭不上我的便车了。对了,十几日前冬官上报五叔,说施展不开,两座郡主府得缓一缓,先整修东宫……” 瑟瑟顿时愣了,胆敢当着女皇的面如此表现,难道已经获得了首肯? 她不愿详谈,怕引出女皇一锤定音,含糊道,“日子二哥定。” “那是自然。” 张峨眉一笑起身,信步掠过瑟瑟,目光从李重润肩头滑落。 她格外打扮过,眉上抹了青雀头,又点了殷红口脂,一反常态地鲜嫩明快,愈发衬托得一双眼清水洗出来的透亮。 李重润脸庞发热,揣着手道,“张娘子客气。” 张易之拍掌,宫人鱼贯出来打高龙凤连珠帐,搬开窗板,顿时四面明亮。 陶光园本就是为秋日赏菊建设,贴墙木架上放了几盆粉红的桃花菊,粉白的木香菊,浑圆硕大的金铃菊。 风一流动,隐隐花香袭人,长席上金盏、银杯亦妥当,还有有玉石、红髓堆叠出的玩器,譬如莲蓬、桂花,皆应重阳之节。 张易之道,“原想仿民间酒家规矩,以菊花缚成窗洞子,可是圣人惜花,怕伤了坏了,只好如此观赏。” 女皇连得两桩喜事,意兴盎然,俯身向李重润道。 “可怜你独个儿在西宫长大,一见女孩子就不会说话了,合该出去逛逛。” 李重润刚坐下,闻言立时起身,满面春风道。 “圣人说的是,上个月孙儿乘休沐时,登门拜访了朝中几位重臣,皆是饱学大儒,随口几句指点,便令孙儿茅塞顿开,还有魏侍郎,能平扬州之乱,孙儿在上阳宫便听说他的美名,这回有他辅佐监国,朝夕相见,得了许多提点。” “是吗?” 这话引起了女皇的兴致。 “魏卿出身寒微,亲贵多有轻视,难得你能识人。” 李重润抚了抚膝头的褶皱,郑重道。 “说来是有些渊源,西宫有位宫使曾在太学服侍,识得几个字,志愿周游列国,无奈久困深宫,垂垂暮年仍未成行,只能描绘地图以作排遣。他手里有本书叫《九州设险图》,记载古今用兵成败,却是夸夸其谈,无甚可深究之处。” 女皇皱眉思忖。 “咦?这本书,怎么朕仿佛也有所耳闻呐?” 她看向左右,并无一人接口,张易之更是飞快挪开了眼神。 女皇有些失望,正要撂下,忽听张峨眉开了口。 “太孙所说,可是魏侍郎年轻时注解的那本?” 李重润很意外,迟一拍方道。 “正是,魏侍郎做太学生时,逐字逐句点评解说过这本《九州设险图》,引经据典,细细考据,把一本小册子注解成了三百多页的大书。那宫使辗转得到魏侍郎的注解版,如获至宝,却又难明其意,便与孙儿分享。初看时,我俩犹如阅读天书,彼此推敲,也是盲人摸象,各说各话。后来才知道,除了注解版,魏侍郎还有一本配图,比原书的地图更细致,不止山川河岳,就连草场、水流,连暗涌都有标注。两本配起来看,酣畅淋漓,犹如亲身经历数百场大战,两个人交替推演,攻守易位,一时胜利,一时失败,有趣极了!” 瑟瑟心潮澎湃。 难怪二哥器宇轩昂,那有宏图大志却久困深宫的,哪是什么宫使,明明就是他自己! 一念及此又担心起来,儿孙困死宫苑,是明君的污点,二哥当面指出,圣人怎么会听不懂其中隐隐的埋怨?
第97章 这下糟了, 二哥年轻心热,目睹爷娘受辱更按捺不住,到底还是祸从口出。 女皇面上阴云密布, 身子重重往后一挫。 “难怪人家说儿女债,朕把你搁在西宫,竟是耽误了你。” 李仙蕙等俱是心头一凛, 张峨眉也握紧了手里帕子。 魏元忠有大才,早在三十岁前便已分明,实则圣人一力提携他, 正是因为欣赏他的才华,而不仅仅为了打破关陇亲贵的垄断。李重润小小年纪,能指着魏元忠编故事, 便是别具慧眼了, 可这一来逆了龙鳞,却是得不偿失。 “宝剑锋从磨砺出,圣人自有苦心孤诣,孙儿能抱怨的唯有孤独……” 李重润抹袖子跪下,笑的苦闷却坦然。 “孙儿监国数月, 旁听大理寺办了几桩命案。大家大族中,有养儿成仇的,有溺爱害子的, 有兄弟阋墙的,有宠妾灭妻的……数代积攒一朝丧尽,而圣人肩挑两姓,十数年间屡起屡落, 并无一桩丑闻,便可见圣人善于教养。” 高帽子一戴, 女皇的火气泄了半边,轻轻哼了声。 李仙蕙忙打圆场,指瑟瑟笑道。 “我们两个是圣人亲手教养,与她们比比,强出多少?昨儿才说,才人在点心盒子上写小篆,她便睁眼瞎了。” 瑟瑟抓住女皇衣角。 “圣人快别问了,他们老取笑我与三姐。” 兄弟姐妹彼此看看,一道垂头恳求。 “请圣人抬手罢。” 女皇端端坐在御座上,看着他们年轻鲜艳的面庞,相似又各有神采飞扬,不由地软了心。 比起眼前这四个,她的儿女更不像话地多了。 “都不是孩子了,人事变迁,要琢磨,能像重润这样见微知著,很好。” 复盯着瑟瑟。 “当年朕也是如此教养你姑姑,别以为女孩儿就能溜边儿!” 瑟瑟等齐声道是,都不敢多言,独张峨眉突兀地开了口。 “耽搁了好些时候,螃蟹都凉了。” 女皇哈地一笑,看他们虽不敢明言,期待都是一样的,终于松口。 “阿显体弱,先起来罢——” 可是目光扫到地下,看见他畏畏缩缩的样子便生不满,陡然拔高了音量。 “人家要爬四里桥、独乐冈,你去反而扫兴,算了,换重润去罢。” 瑟瑟一喜复伤怀。 一而再,再而三,阿耶这个储君,摆明只能为二哥铺路,往后圣人在一日,他便要做挂名的傀儡一日,但这又能怨谁? 走到韦氏身边搀她起来,抚着膝头谢恩。 因没别的吩咐,便到窗边站着,李显不敢远离女皇,就站在近前,可是束手束脚,十分难过。 韦团儿进来禀告。 “各家诰命、封君都到了,只太平公主府说要再晚一刻。” 女皇没好气儿,“危月最啰嗦!不等她。” 韦团儿诺诺应是,挽女皇起身指向窗外。 陶光园傍着一脉狭窄水线,列岸修廊,连亘足足有一里,陂池台榭,回环婉转,又有柳荫成片。 雅致的连廊被红漆廊柱划分成连绵的方格,锦衣华服的贵妇结伴而行,几位白发老妇满头金玉,笑着侧身倾谈。 远远望去,犹如一卷漫长的《命妇行乐图》。 骊珠怀里抱着个手鞠球,引得几家女孩儿争抢,狮子狗似的,前前后后在大人脚底下穿插,琴熏端着两手,有模有样地与莹娘倾谈。 “头先预备三家至亲坐屋里,命妇们院中赏花,不过方才梁王妃正向光禄寺卿夫人说起,小县主磕磕碰碰掉了牙,怕是还没说完。” “——哦? 女皇笑着问,“骊珠换牙啦?” 武家最小的县主,生的玉雪可爱,糖娃娃似的,又总穿一身红,宫里宫外都很吸引目光,上元节随女皇登上应天门,奶声奶气背了一段祝词,还收获了神都百姓齐声喝彩。 所以提起她,连局促紧张的李显都抬起脸笑了笑。 “是啊,掉了两颗乳牙,捂得紧紧的,藏在小荷包里。” “难为她得了个贴心的婶婶……” 女皇感叹,如果危月肯如梁王妃一般照看夫家琐事,她也说不上会感到庆幸还是失望,但看骊珠一年比一年开朗快活,总是欣慰的。 骊珠的外祖杨思训是她的表弟,入宫后她品级低微,全靠他传递家中消息,没想到好端端去赴酒宴,竟被坑害了。她提拔他儿子做右卫将军,又把他女儿指给武家,结果一个死于吐蕃之手,一个香消玉殒,留下骊珠这么根小苗。 透过昏茫的视线看出去,再鲜亮的花儿都败了色彩。 她印象中的桃花菊极艳丽,如今却像隔了层浅灰的纱,老年人日复一日的颓靡,说出来孩子们也不明白,女皇有些伤感,更觉得屋里冷。 “叫她们都进屋坐罢,小桌子撤了,拼长条案,挤着亲热。” 众人齐齐应是,便重新张罗桌椅,瑟瑟等围在女皇跟前,独李重润嫌绣墩坐着曲腿,索性站在女皇身后,一身飒然白袍,鹤立鸡群。 片刻梁王妃带大队进来,把陶光园塞得满满当当,单命妇便有二三十人,年资深的公推在前头,又有七八个年轻女郎,看见李重润俱是眼前一亮。 “那是谁呀?” 瑟瑟拽了拽李仙蕙,示意最前排步履蹒跚的老太太。 “是秋官侍郎张柬之的夫人,张侍郎永昌年中举,金殿对答策问千余人,他取了头名,那时已是六十四岁。” 瑟瑟不信,“六十四?永昌是十年前罢?那他已经七十多了?” 李仙蕙瞥她一眼。 “姜太公八十遇文王,得志晚些也不妨碍什么。” 瑟瑟靠在窗台上泄气地长叹。 自进京来,样样事都要等,真是等到天荒地老,明明二哥就在眼前,两下里挂念,还是不能好好叙话,还得等。 “凡事还是早点好,年轻时做什么都痛快。” 又问一位乌发闪亮,精神极健旺的老妇。 “张夫人年迈所以坐前头,那位呢?还有人替她提帔子,好大架子。” “那是相爷的继室夫人,石淙回来相爷就病了,凤阁文书送到狄府,全由夫人落印,那些官员在她跟前,比年末往吏部司考核还乖觉……” 瑟瑟捂嘴暗笑。 “咦?那不是好比当初圣人代高宗行事?” 李仙蕙望了她一眼。 “夫妻之间,未必全是狼子野心。” 瑟瑟的念头根本不在夫妻之间。 “可见权力落在谁手上都有用,并不为是夫人行事,那印就成了摆设。” 其实这话也不对,相爷在世,夫人自可代行,万一他去了,那些官员难道还会在相府门口排开大队,领夫人批出来的文书么? 瑟瑟又问,“提帔子那个呢?” 李仙蕙也不认得。 韦团儿留神用意许久,这时候插口进来。 “是冬官侍郎陈思道的女儿,正月嫁了御史中丞曹从宦的长子,陈侍郎和曹中丞都是狄相门生,两家极亲近的。” 陈曹皆非鼎盛,可是两人把住要紧部门,齐心依附相爷,就不容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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