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怔怔看她半晌。 “就是他们结亲,未请颜夫人赴宴呐。” 众人一通寒暄,女皇召了骊珠坐在脚边问。 “这新鲜花样儿谁替你织补的?” 原来手鞠球就是蹴鞠,用皮革包裹米糠踢着玩耍,女孩儿们用绣线或是染了色的毛线一圈圈绕在皮球上,当做配饰。 譬如骊珠手上这个,黄底红线,勾出一片片枫叶交叠,真是应景极了。 “婆婆想要么?” 骊珠抱着球爱不释手,见人问,调皮地藏到身后。 女皇慈爱道,“婆婆不要,你喜欢,找人多做几个。” 谁知骊珠很护短,骄傲地把小胸膛一挺。 “就这个好看,我就要六哥做的。” 官眷们听了莫不微笑。 小孩儿好玩就是五六岁的时候,说像个人吧,又傻乎乎的,逗一逗,小狗子样汪汪地较真。 张柬之夫人坐在御前,看骊珠头发丰沛,别着几支鲜艳的赤红琉璃簪,却不是蝴蝶而是蜜蜂,简直顽皮的可爱,忍不住伸手抚了抚。 “小县主是喜欢这个球,还是喜欢送你球的人啊?” 骊珠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举着球挡住自己。 “我不告诉你!” 梁王妃在她身后正色道。 “对老夫人说话不可无礼,这都是你二叔的长辈,快,好好儿站起来,见了礼再回话。” 张柬之夫人摇手道不必,梁王妃坚持。 杨夫人在命妇中比较年轻,又是寡妇,原本站在后头,眼见骊珠得了注目,外家将好蹭一蹭光鲜,便当仁不让地站出来插口。 “规矩嘛还是要做的。” 七嘴八舌,各个都有一番见解。 张易之在旁越听越不耐烦,高声打断了。 “十张椅子恐怕不够……” 家长里短陡然一顿,像是戳破了个默契,谁都没有说话。 张易之伸出手,懒洋洋地数人头。 “太孙坐不得一刻,还得领众人登高,驸马么,送公主进来也坐不住,梁王府三位,郡主三位,杨夫人四位……来呀,再添两张椅子。” 竟直接剔除了李显夫妇。 莫大的羞辱。 瑟瑟紧紧握拳,压不住心火蹭蹭乱跳,好端端一场家宴,竟有了敲山震虎的意味。
第98章 狄夫人巍然端坐, 仿佛听不懂话里机锋。 张柬之夫人撑头道,“才吹了风,犯起头疼来, 烦姑姑给老身端杯热茶。” 韦团儿忙忙去了。 梁王妃不声不响,指骊珠看金莲灿烂,杨夫人转身给莹娘整理裙摆, 末了还是张峨眉牵袖给女皇奉了茶,转过脸笑。 “五叔数错了罢。” 张易之哦了声,恍然大悟地一拍脑门。 “还真是!” 于是入席, 仍旧是李显夫妇对坐首座,李重润次之,公主的空椅子再次。 螃蟹一盘盘端上来, 剔好的雪白蟹肉盛在红玉髓雕刻的蟹盖子里, 配姜丝和醋酒;生吃的酒泼蟹生用细碟子盛着,扣一只翠绿带纽子的琉璃盅,不必揭盅,便可见里头切断的红椒、芫荽;又有活切拌料的洗手蟹,带毛的细爪颤动。 吃蟹是个功夫活儿, 不好分心,大家都不开腔,独李重润尝了口新酒, 笑眯眯问。 “今年圣人的生辰,府监预备如何操办?” 张易之拿夏布擦了擦手。 “怎么,太孙有安排?莫非您也宋之问一般,能驱遣月亮湖水?” “我哪会耍戏法儿?不过想着今年阿耶和四叔回京……” 他看看女皇, 忽地换了温煦的称呼。 “今年祖母膝下添了好些孙儿孙女,连重孙女都有了, 我想,无论外臣施展怎样的奇技淫巧,总不如天伦动人,所以恳请祖母,交给我和四叔操持罢?” 这话一出,瑟瑟等都放下了筷子。 帝王家一切与凡人不同,发自内心地称呼圣人一句祖母,首先要考虑是否僭越了,想在她膝下承欢,亦要数数自己有几条命。 这方面,李重润远远比不上外四路的骊珠,能毫无顾虑地唤女皇‘婆婆’,更比不上非亲非故的张峨眉,能倚着女皇的膝盖撒娇。 可是李重润心里仿佛没有芥蒂,笑得很敞亮,直直对视张易之震惊的目光。 “听说上个月府监家太夫人生辰,您的四个哥哥从老家赶来,携儿带孙,还有襁褓中的婴孩,这一向府上很热闹吧?” 张峨眉眉心动了一动,伸手往水晶杯里添加冰块。 杯壁上的暗花折射琥珀色酒汁,晶莹晃动,饶是取那入骨冰凉镇定,心里还是翻江倒海,羞愤沸腾。 来贺寿的一大堆亲戚里,就有她阿耶。 数年不见,他一改往日以张易之兄弟为耻的嘴脸,巴结奉承,下作话说了一车,连带对张峨眉喋喋吹捧,提也不敢提她的亲事。 可见是人便有个价钱,当初故作清高,不过是嫌他们还不够煊赫! 提起这几个污糟亲戚,张易之竟有些失了城府,咬牙道,“哈,这些事,连您都知道了?” 李重润笑着摇头。 “不是我要打听府监家家事,实是祖母在石淙时,我便想着如何为她庆生,因想造一座七宝帐……” 张易之变了脸色,勉强道。 “圣人笃信佛法,以七宝为帐,果然很好。” “黄金、白银等闲事,琉璃、美玉也好办,独琥珀寻不到好的,请托西域商人,实在要买也有,不过得等上半年一年,又想七宝之帐当配犀角簟、鼲貂褥,蛩蟁耗等等奇珍,满京竟都没有,只得搁下了。” 他说一样,张易之面色便白一分,说到末尾,已是气咻咻目露凶光。 众人皆瞧出不对来。 闲谈而已,府监为何反应如此剧烈? 那怕事的只管举盏遮掩,装听不懂,坐得近的便含含糊糊跟了两句。 张柬之夫人放下调羹。 “太孙实在有心了,可这些东西,向来只见上古记载,做赋比兴之用,哪有人当真收集齐全呢?” 杨夫人亦道。 “别说您这样匆匆忙忙翻找,便是当初圣人兴建明堂,颁旨九州,举全国之力并番邦纳贡,也未能收集整齐啊。” 李重润低下头,笑得有些遗憾。 “夫人所言甚是有理,我也是个读死书的,书上见了,便想瞧瞧实物,将好指着给祖母做寿的由头,开开眼界。” 女皇倒是听出了此中未尽之意,面上挂了点飘忽的笑。 “奇珍异宝,岂比得上天伦真情?你不要花功夫弄这些了,待会儿出去与你四叔商议罢。” 李重润忙应声是,抹抹嘴举杯向诸人一敬。 “值此佳节,祝九州天朗气清,祝祖母并诸位长辈福寿绵长,各位慢饮,我先去了。” 撩起袍子大踏步走出花厅。 杨夫人望着他背影赞叹。 “太孙年纪虽小,真是气象光华,叫人喜欢啊。” 女皇和蔼地嗯了声,未再言语。 一时饭毕,女皇问得颜夫人尚未完事,举目看看无可谈之人,便悻悻回九州池午歇,张易之与张峨眉左右簇拥着她走了。 诸人散出来,正是烈日炎炎的时候,放眼望去,宫苑的琉璃瓦流光艳彩,刺目难当。 场面有些尴尬,那些品级低,或是与宗室关系疏远的官眷,不敢在贵人跟前碍眼,快手快脚地全跑了,剩下几个老成的,稳稳当当站在韦氏身后。 李显好容易出来,被风一吹,冷汗浃背,人都有些恍惚,半晌聚起精神,才发觉独个儿站在妇孺堆中,很是尴尬。 韦氏勉强挤出个笑,推他道。 “我们走得慢,殿下从永巷先出去罢?” 他听了道好,也不与旁人道别,指个宫人领路,抬脚就走了。 瑟瑟拦住年迈的张柬之夫人,向韦团儿道。 “正是暴晒的时候,恐怕夫人行路辛苦,请姑姑借把伞?” “哎哟,真是奴婢想的不周到!改明儿见了张侍郎,该落埋怨了。” 韦团儿一点就透,连连告罪。 “别说头上晒得人发昏,脚底下石头也烫呢,夫人略等等,奴婢去唤一架腰舆来,使人撑伞送您出去。” 张柬之夫人和煦地点头道好。 梁王妃和李仙蕙交换了下眼色,提了句。 “姑姑的顺水人情不如做到底,给狄夫人和曹夫人也沾沾光儿?” 韦团儿满口答应,“那是自然!” 一直端着狄夫人手臂默默不语的曹家儿媳吓了一跳,涨红脸摇手推辞。 “我家郎君尚无品级,当不得王妃称呼,更不敢与两位夫人相提并论。” 又急忙向韦团儿屈膝解释。 “请姑姑不必麻烦了,我走着出去就成。” 她郎君在太常寺下属的郊社署做斋郎,并无品级,照理说是远远不够资格入宫面圣,可是崔家办完喜事不久便出了丧事,夫人急病去世,陈思道正在服长达一年的齐衰杖期。 女皇施恩召陈娘子进宫,既是递补往年陈夫人的名额,予陈思道体面,也是安慰她丧母之痛。 梁王妃携着她手热切道。 “你不用这样慌乱,法外不外乎人情,我家王爷与你阿耶、你公公,私下里虽然谈不上亲近熟悉,到底同朝为官,也很倾慕两位郎官的高风亮节。” 陈娘子打量了两眼。 王妃面颊上染了一抹红痕,似有醉意,可是笑容大方宁和,说话又是这样娓娓道来,很让她亲近。 她性子安静,陈侍郎的家教也严苛,在闺中时,很少随阿娘出门应酬,不认得亲贵。这回入宫前惴惴不安,央郎君解说宫中情形,听他从府监、张峨眉,顺序数到韦团儿,皆是风头正利,唯独说到梁王府,道武三思父子跋扈嚣张,却不过是秋后的蚂蚱,不必结交。 可今日她亲眼所见,分明并非如此。 她还在犹豫,王妃身后探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两手捧着花球在胸前,眨巴眨巴眼看她。 “阿姐,我带你去三哥的笠园玩啊?” 陈娘子登时一笑。 “我也会缠花球。” 低头说了两句,笑吟吟屈膝向梁王妃行礼。 “多谢王妃青睐,我,我阿耶也常提起您的。” 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实孩子。 梁王妃只好交给瑟瑟,“你们先走罢,带上骊珠和琴熏,我陪三位夫人等等腰舆。” 李仙蕙忙道,“那怎么行?一道来的,再说廊子底下也不热。” 瑟瑟也道,“宫里论品阶地位,在家您是婆母,我哪能先走?” 张柬之夫人笑着帮腔。 “才王妃教导小县主,郡主也听进去了呢。” 既然都不走,韦团儿便叫宫人来,放下朝西的半边竹帘,拿帕子打着座儿请诸位坐下,赶紧奉茶并点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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