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润尴尬不已,自觉在姐妹跟前现了眼。 满以为是姑娘家的伤心事,不愿为人所知,谁知瑟瑟吊儿郎当,根本没放在心上。 瑟瑟往黄门脸上扫了扫,好奇问,“你才出冷宫,就有门路打听梁王府?” 这小东西挺有胆量,说话口气盖天。 “住冷宫的是太孙,咱们伺候人,到哪都是干活,哪府里不认识几个人。” “你们这几个,没成人的猫儿狗儿,别学碎嘴婆子天天记挂相亲事。” 司马银朱听几人话题,很是不屑,皱着眉叉腰教训。 “招待朋友算招待朋友,功课不能停,这几日吃也吃了,玩也玩了,将好,丹桂来——桌子支在外头,两位郡主默书,杨姑娘是能收徒的人,就免了,太孙么,不如跟着考一程,让奴婢瞧瞧深浅?” 李重润习惯性站起身,嘴里应‘不敢不敢’,这回连琴娘都笑了。 “太孙进京时日短,不知道女史秉承颜夫人家风,喏——” 她指着司马银朱后腰上,果然别着一根竹杖。 “从前女史随身带刀,教训武家兄弟,刀背打小腿肚子,如今已是宽纵了,用竹子。她要打你,哪是你不敢不敢,就能逃过的?” 听了这话李重润才明白,为何韦氏说瑟瑟姐妹教养有限,可他亲眼所见却很出色,原来有大名鼎鼎的颜夫人补足功夫,短短一年,便令她们脱胎换骨。 他重新打量司马银朱。 “颜夫人的令名,我久有耳闻,也很想投入门中,只如今年纪大把,再说开蒙的话,未免贻笑大方。” 司马银朱欣然点头。 未来储君谦逊和蔼,比武承嗣、武延基父子强太多,这回颜家下对了注,往后前途光明。 她难得露出笑脸,考校似的打量他。 “对您的要求,就不像对郡主们那样简单了。” “女史放心……” 他的语速很慢,青嫩翠竹样的少年人,却有种格外的老成。 “阿耶走时我虽不识字,恍惚听过几位先贤的名字,上阳宫荒僻,宫人、内侍虽糊涂,却待我极好,又有一位宫使,最爱翻检历朝战争得失,他每旬来瞧我一回,偷偷把书籍藏在点心盒子里,嘱宫人教我,如此熬过寂寞生涯。” 瑟瑟听得掩口。 琴娘原本装着听不见他们这边,到这句却装不住了,一双清水眼滴滴答答望过来,简直顾不得避讳。
第102章 锦衣玉食的皇孙, 竟有这样孤绝的生涯。 相比之下,她的日子好过太多,与瑶娘、莹娘虽非一母所出, 却亲厚无间。 “后来我大了,觅得东宫典籍无数,书中有百家争鸣, 又有明君贤臣,我自家鞭策自家,由易到难, 也明白了世间的道理。女史倘若不信,只管考校。” 李重润抬起头,清亮的眸子雏凤般明晰, 且自信。 “应当不逊色于武家儿郎。” 司马银朱嗯了声, 知道他全靠憋着这口气,才在逆境中坚持向上。 李重润坐回座上,看司马银朱威风凛凛,通身上能谏君主,下可拿王子的气魄, 再看琴娘眉眼发亮,自有主见,也不是糊涂人, 这都是瑟瑟结交的朋友。 他又是欣慰又是开怀,终于说出憋在心里的话。 “我在西宫偶然听见消息,唯恐你们为了让我出来,做些糊涂事……” 他正色道, “有祖母在前,我要说女子婚事一生一世, 一步错,便步步错,那是看低了你们,实则女子的命运与男人一样,每一步都可以选,走错了也能回头,要紧的不是嫁什么人,而是你们要做什么人。” 瑟瑟听了大为入心,点头道。 “二哥放心,这些我们都省得。” “可是遇见心之所属,患得患失,终于挑破薄纱,倾诉衷肠,也是人生中难得一见的美景,我不敢奢望此生定然有此幸运,却衷心希望你们有……” 李重润顿了顿。 “二姐也是这个主意,家里的事情,我们两个先来。” 瑟瑟哦了声,才发现同一句话,二哥说来,就是比二姐更令她服膺,自然而然照着他的叮嘱行事。 也许在她心里,二哥是李唐王朝命定的继承人,本就该号令四方,而二姐再聪慧能干,最多只能以长公主的身份监察协助罢。 司马银朱仿佛明白她所思所想,不动声色地淡淡道,“太孙兴许比得过武家儿郎,却未必胜过我们郡主……” 她笑着特意强调,“奴婢是说安乐郡主。” 瑟瑟听出她口吻中的骄傲和回护,就很高兴。 这时王妃又派了身边得脸的许嬷嬷来,说料想枕园地方太小住不下,另指了一处给杨家姑娘们,请去瞧瞧有甚要添要减,务求周到舒适。 “虽说是为了堵杨夫人的嘴才借县主名讳,可是王妃回头一想,能请动三位小娘子驾临也是幸事,不如趁一趁东风,当真指点一二。” 许嬷嬷笑着鞠躬下去。 “奴婢悄悄漏两句话,正经拜师宴,王妃要挑日子好生摆,到时杨夫人来,瞧瞧元娘子是谁家西席,往后寻衅,也得王府答应。” 瑟瑟越听,嘴角越勾上去。 这神来一笔,定是武崇训替她敲边鼓,不然梁王妃历来安静省事,哪肯与杨家当面锣对面鼓的敲呢! 瑶娘掩嘴笑,琴娘嗨了声,兴奋地摩拳擦掌,“我们夫人可踢到铁板了。” 正是该大肆庆祝的时候,瑟瑟满肚子胡闹的主意,回头望一眼司马银朱,见她正埋头出题,便瘪了瘪嘴。 桌上笔墨尚未安顿好,《晋书》翻开来压住几张雪浪纸,上头密密麻麻蝇头小字,字体虽不像样,却划了横尺子般整齐,可见写字的人满心向学,可是这篇功课却未能得到老师的赞赏,大大小小红圈翻飞,又有浓墨批注。 看来今天再难收尾,瑟瑟拉住琴娘不无遗憾。 “你在这儿最好,我们来往方便,琴熏和骊珠么,也是兰心蕙质的姑娘,可是王妃做事仔细,你应了这个活计,头两个月定是日日排满,年尾假日又少,我们两个就难对上空儿一道玩耍了。” 李重润接过笔,边偷听她们细语边刷刷书写,文不加点,转眼挥就成章。 他潇洒地交了卷子,果然司马银朱才扫一眼,便满面惊喜,握在手中读了又读,再看他时,面上露出钦佩又欣赏的神情。 李重润便洋洋侧头,继续偷听姊妹闲聊。 女郎琐碎的小心思一览无余,这便是与家人和乐的好处,他心里再多恢弘的大事,也要摸得着这份家常的温馨,才有意趣儿,因回头笑道。 “不妨事,拜师宴是一回,后头你的生辰与圣人挨着,都在十一月,那时大宴套着小宴,家里家外事事繁杂,向女史请假也便宜。” 瑟瑟眼前一亮,有哥哥真好,处处为她打算。 她指着他,捂住嘴与琴娘窸窸窣窣,小声说大声笑,意味也就分明了。 李重润简直招架不住,这回不等司马银朱呵骂瑟瑟多管闲事,掩着脸,借口问韦氏一事,匆匆离开。 一时琴娘等被许嬷嬷接去隔壁安顿,瑟瑟与李真真坐下考试不提,待晚霞飞起来时,司马银朱终于放她们出来,大家一道去笠园吃饭。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沸腾的人声,嬉笑欢愉。 李武两家毗邻而居大半年,又成就了两桩亲事,平辈兄弟姐妹之间,两代之间,都愈加亲热,实打实处成了亲眷。 两个小的不提,单李重福便常指朝中琐事向武三思指教,当下更索性坐在他身边,提着酒壶殷殷服侍,韦氏虽不顺意,因不愿扫李重润的兴,也不作声。 梁王妃礼让杨家三姐妹坐在身边,问平日穿什么颜色衣裳,用哪样吃食,院子可起好了名字,新指的丫鬟只管教训,慈母般周到,又托付琴熏和骊珠。 “说是王府,因独独这么两颗掌珠,失了约束,到如今勉强识得几个字,能读《千家诗》,会看两笔帐子,旁的一概不知,这回是郡王说起来,我才觉得难辞其咎,幸亏三位来了,将好弥补。” 琴娘两手叠在膝盖上,坐的规规矩矩,削斜的肩膀竹片般轻薄,轻声道,“王妃跟前我不敢托大,我们夫人调理人,着实是下了功夫。” 脸上神情淡然,礼貌里头夹着一丝疏离。 “譬如我妹妹学琴,大概是天赋有限,曲谱背得再熟练,指尖总些微滞碍,也是常事,咱们人家又不送女孩儿人前侍奉,比拼高下,不过陶冶情操,觅得三分古意。可是夫人下了狠性儿……” 梁王妃嗳了声,“这么漂亮的孩子,她也舍得。” 莹娘才进来时见院中几棵壮硕的丹桂,洒落花瓣纷纷如雨,很是怜惜,才拿帕子装了一兜,躲在姐姐身后,摊在案上拨拉,忽听说到自己头上,细巧的耳廓立马红透了。 抬眼飞快地一梭,喃喃解释。 “没动棍棒,就是……嬷嬷说话难听,拿我比八哥儿,又比佛前的妙音鸟。” 越说越低,很是引以为耻,叫人知道,摧折这孩子的自尊心,根本用不着动粗,三两句话,甚至一个眼神,一声哼笑,便足矣。 梁王妃看得心疼,愈发把莹娘揽过来挨着。 琴熏生母去的早,梁王明说为女儿续弦,所以她亲力亲为,六遍吃奶,手把手才带到这么大,那时也颇无奈,年纪轻轻替人做后妈,这两年却觉出好处,琴熏是她的小棉袄,知冷知热,捎带手管一管的骊珠,更是乖巧可爱。 再看莹娘,十七八岁风华正茂,又是世人难匹的耀眼,却养的畏惧羞怯,细弱的脖颈拧着,颤颤仿佛冬日禽鸟无处可躲。 “学什么还在其次,头一样,便是应承贵主儿的差遣,寻常贵女是不如我们听话,可那野马,也不如挨过鞭子的御马挺刮呀!学棋打谱,人家坐着学,我们单立一只脚!怎么?我们就当不得人,只配当铜鹤么?” 琴娘言语激愤,引得坐在对面武家、李家的儿郎纷纷看过来。 她是长姊,比莹娘更多一层怨恨,常想若是亲妈短视贪婪,逼她上进,她也恨,可犯在杨夫人手里,更恨,凭什么别人的宝贝由着她糟践? 梁王妃知道杨夫人底细,少年时不过耿直,欺杨将军和善,作威作福惯了,后来将军死了,愈加固执,十几年笼络不住孩子,人家翅膀长硬了要飞,也没法子,反正如今做了瑟瑟的闺中密友,花朵样招展,越看越叫人喜欢她有骨气。 也不必和稀泥,劝她们与人为善,索性直接道。 “人说女孩命苦,娘家再疼惜,出了嫁又是一番天地,好赖难辨,可是搁在你们身上,倒是个指望。” 琴娘点头,拉住两个妹妹昂首道。 “我们的命自己挣,今日不是想把家丑外扬,实是见了两位小县主,就想起当初来……女子开蒙是极好的事,但大可不必捧我们夫人那一套做圭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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