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相公此言差矣……”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文彦博和晏殊一起大惊失色。这里竟然还有第四个人?而且这个声音还那么熟悉? 佝偻着直不起身子的狄青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怀良紧跟在后面也出来了。 晏殊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脸色煞白,惊得唾沫从嘴边滴落也没发现。 “狄某一介丘八,蒙晏公看重竟然身居二得之一,愧不敢当。不敢当。” 狄青向晏殊作揖。老包恶狠狠看向怀良知道是他自作主张,最近他身边自作主张的人太多了。不过转念一想,怀良是个懂是非通道理的,或许狄青还就是破解之人。 “我刚才所说文相公此言差矣,实则想说的是升斗小民最不可轻忽。老夫半生攻伐,最清楚人心崩坏,就是崩坏了,从此不可收拾。当年官军与西夏铁鹞子交战,无非一阵而败。就是人心崩了。都说那西夏兵周身瘊子甲,不须火炼,冷锻而得,箭矢不入。所以不等交战,只对阵,军卒人心便怯了五分。这样的军阵一冲也就跨了。即便将帅知道厉害也无用,因为千万兵卒的心防破了。军阵如此,一国民心岂是儿戏?若人心崩坏了,都以为大宋天命没了?如何收拾?” 文彦博步步后退不敢回答,他和晏殊都没有从恐惧加尴尬的情绪中平复过来。刚才说狄青是丘八时说的口沫横飞,这下丘八真到眼前,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狄青转向晏殊:“相公,刚才说,辽邦北府未动,可见今年不会用兵。此言大谬。” “你你你……”晏殊吓的说不出话来。 “凡用兵,必以假示真,以真示假。若是看不到敌人调动,就以为敌人不用兵,怕是要吃大大的苦头。还有,辽邦多用骑兵,与我中原用兵不同,不须早备干草。只要放马塞外,也不须等它肥壮,秋后即可用兵。” “用兵?”倒是文彦博先鼓起勇气质问,“马未肥壮,如何用兵?” “边塞骑兵互战,确实只能等马长秋膘而后才能一战,然而若是兵峰指向中原。敌军铁蹄只要攻破河北,就能赶上北方麦收之季。若我军通之前那样,坚守城池。敌人整治器械,也不须攻城,只要放马农田,等待马匹肥壮,黄河大概也结冰了,今年冬天就能打到开封城下了。还有,即便不过黄河,及时退回幽燕。河北诸地秋粮尽毁,城池不失也无用,来年必生饥馑,必有民变。当年贝州弥勒教如何壮大?还不是头年天旱蝗灾?百姓颗粒无收,来年才有了弥勒教趁虚而入的布道蛊惑?” 狄青一介武夫竟然把形势说的头头是道,反而显现出文彦博晏殊之前的论断何其想当然。 “哈哈,你个包龙图,你背叛士人,把狄青请来藏在暗处。就是要借他的嘴来出首我吧?”文彦博狂笑道,“我也不怕去官家处领死罪,只求你这宵小之辈,还有些天良,能放过晏公。” “狄相公不是我请来的。”老包凌然道,也不管文彦博信不信。 “是贫僧自作主张请来的。”怀良双掌合十道。 “以为我是三岁孩童?你们串通一气罢了。” “却是怀良大师请我来的。也请二位相公息怒。”狄青突然放低了姿态。 他走到晏殊面前,晏殊不敢面对他只敢侧脸看他。 狄青突然双膝跪倒。这倒是让在场所有人吓了一跳。包拯赶紧去搀扶,却被狄青甩开。 “我杀戮半生,自知时日无多。却蒙怀丙大师点化,终于想透彻了世事。今日便要求二位,放下纷争,顾念一下苍生。” “好一个高风峻节的忠臣,却显得我们卑鄙了。”文彦博冷冷道。 “狄青只是一世浑浊的武夫,然而现在想透彻了。二位相公刚才所说,狄青在屏风后都听到了,那些君臣纲常,互敬互爱不可偏废的道理,狄清听明白了。然而二位却是迷了心,着了道。” “着了道?”晏殊终于缓过来。他发现狄青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他是想要讲道理的。 “不错,正是着了道。狄某曾经也是如此,只以为杀敌就是保大宋,保大宋就是杀敌。在二位相公心中,君臣共治就是大宋,大宋就是君臣共治。然而我们都着了道,忘却了,大宋的天下是无数大宋的小民。我们为将为相,以为自己执念就是对的。可曾想过,我们手握权柄,口含天宪,一念之差,就有千万小民要遭殃要死去?” 没有人说话,在这样至静场面里,唯有怀良叹息一声。 “狄公请起。”晏殊起身搀扶狄青。狄青想起身,却背疮疼痛站立不起,一边怀良和包拯一起去扶,才将他扶起。
第116章 最后一搏 六月二十 子时三刻 狄青坐下后还在拼命喘息,这一跪对他来说并不容易,他本身背上有疮,腿还可以走,腰是万万不能动,即便上金銮殿也都是坐着,今天却拼却了伤口崩开的风险,给晏殊施了大礼。 晏殊也感到难堪,即便狄青是他这世最讨厌的人,一个面颊纹字的丘八,一个大宋立朝起就被死死压制的武夫,却讲出了一番让自己哑口无言的道理。若是他动粗骂人,才是晏殊以为的匹夫本色。但是狄青何止没有动粗,甚至没有诡辩,他颇为淡然地谈到了着道。他甚至没有用着了相这个词,颇考虑到了怀良这个和尚在场,以免班门弄斧。他杀人无数,骄横一时,为何现在看的如此透彻? “若我没记错,晏相公是淳化二年生人,如今……” “狄公记错了,老拙乃是谆化元年,腊月生人。如今六十四岁。” “狄青一介武夫,果然粗心记错。呵呵……我是景德四年出生,也快五十了。孔圣人诚不欺我,如今是真是知道天命了。” “狄相公……” “我自知我的背疮是好不了了,就要去地下见那些死于我手的鬼了。他们中有多少是被冤杀的?哎,人之将死,方知忏悔。” 站在狄青背后的怀良和包拯都看到狄青后背衣服里渗出血来,那正是他背疮的地方,刚才那狠狠一跪,显然撕开了伤口,里面脓血都出来了。这会儿一定疼的厉害。 “老夫也是一生恶病,恐不久于人世了。”晏殊道。不知为何,突然间他就和狄青这个死敌,有了一种由衷的惺惺相惜。 “晏公,您这个晏字,说文解字曰:青天也。狄字,走狗也。一高一低,一清一浊,世人都看得明白。”狄青脸色越来越苍白,身体也越来越向前倾,“如今,外敌当前,晏公自当高节大义,万万放下门第高下,先助朝廷……” 狄青突然昏厥,一下子向前扑倒,晏殊想要扶没扶住,眼看他倒在地上。他与边上文彦博也看到了狄青背上渗出的脓血,一时惊惧。 众人一起手忙脚乱,将狄青扶起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都别慌张。”怀良大喊一声, “贫僧知道些医术,去取酒来。” “什么样酒?”包拯问。 “辣口的糟烧最好。再取些封口刀伤药来。” “仵作刚走,我这官衙里没有外伤药啊?”包拯说。 “相公,我军营里有,我去取。” 徐冲说着冲出大堂。怀良撕开狄青后面衣服,等着包拯取来烧酒先消毒,又一会儿徐冲取来刀伤药。血算是止住了,狄青也哼哼唧唧醒过来。徐冲和怀良赶紧架着他向外面去,他的马车就在角门,两人出来时。正好沈括带着咏儿风风火火赶来,也来不及说话,沈括看着他们离去。 他一脸茫然向里面去,就看到晏殊和文彦博正向包拯作揖告辞。两人一转身看到沈括,也看到了咏儿,却没有太吃惊,只是晏殊老泪纵横,一脸愧疚不知道怎么回事。沈括和咏儿呆呆站着,看着两个老头儿走过。晏殊突然停下,转向咏儿:“老夫对不起你姐妹。不过你姐姐无事。我刚得她报,正要逃离那弥勒教。见到你,我倒是又想起一事。” 晏殊颤颤巍巍从衣襟里取出一条布条交给咏儿。 “你交给包龙图吧。” 说完这句话,晏殊转身颤颤巍巍离开。 咏儿听闻姐姐没事赶紧打开布条,上面写着:贼人正谋烧天书。新教主覆面,不知真容,只看到右手有一断指。 沈括赶紧取出刚才老六带来的布条,与这条竟然能拼接上。墨迹都一样,字迹也一样的潦草,还有都有模糊的字,说明未干就被折起。可见原文是下在同一片布条上,然后撕开的。 咏儿又抬头,痴痴看着挂着拐棍的晏殊头也不回走了。在她心里,晏殊更接近恩公而非坏人,若不是晏殊,她和姐姐幼时很可能就冻饿而死了。 包拯从大堂里出来,背着手站在台阶上叹了口气。他原本想要让咏儿来当面对质,揭穿晏殊的阴谋。现在看起来不用了,一则晏殊自己初来是气焰嚣张,大义凛然就认了三十年帽妖就是自己所为。二来狄青替他感化了晏殊,解决了他最担心的动摇国本的党争。他万万没想到真正能顾全大局的,竟然是狄青这样的武夫。不惜一切要党同伐异的却是文彦博和晏殊这样的一辈子都在读圣贤书的人。 “相公……”沈括一言,惊醒了沉思中的包拯。 “哦,你和胡小娘子先进来,喝口水,等怀良他们回来。” 两人进去。咏儿坐下东张西望起来,她对男人们谈的事情都没什么兴趣。 那边沈括与包拯在桌案上研究起那两张布条,显然小苹当时是将所有信息写在一张布条上的,她也一定另有渠道送到文彦博和晏殊这里。但是为什么要撕开成两半?现在没办法问她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是当时情况紧急,她来不及写一模一样的信息,这从布条上笔墨潦草可见一斑。作为文彦博的女间谍,她自然还是要完成使命,然而她撕开布条又让老六带出信息,可见她并不相信文彦博。所以她临时将更重要的那部分信息给了自己妹妹。上面写了弥勒教将要动手的地点,以及在裴老板的店铺里可能有重要情报,另外也让沈括照顾好她的妹妹。当时看没头没尾,因为缺了文彦博和晏殊手上这部分,也就是对手的目的。他们这次要毁掉天书。这大概也是今天两个无良老头子向包拯摊牌的目的,他们想要把这部分情报有条件的给包拯。目的在于,先等天书被毁再抓弥勒教的人。 “可叹啊……今天若不是狄公高风亮节,恐怕也感动不了一心党同伐异之辈了。可是我也搞不懂,晏公和文公,凭着小苹的一片布条,就来与我周旋?” “相公,小苹的字条很明显是明示了弥勒教教主了。所以二位相公,才有把握来与您相商。他们要的是先由着弥勒教烧天书的底气在于,他们对于抓到弥勒教教主,也是有把握的。” “有把握?何以见得?”包拯又看了两张布条,没发现有弥勒教教主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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