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确觉得头痛, 但这痛意不在于方才故作的震怒姿态, 一大半俱都来自谢韫。 他实在不知皇后如今心内所想, 甚至夜眠之时,哪怕两个人睡在一处他亦不得安心。 “含光, ”终究是皇帝先开了口, “今日的陇上之事,朕属意你去解决。” “臣领旨。” 裴时行话声简洁便受下旨意,复又抬起明锐的眸: “只是陛下, 臣斗胆一问,这动乱是陛下的手笔, 对否?” 皇帝目中果然流露出浓厚的欣赏之色:“果不愧是含光,料事如神。” 这的确是元承绎授意了皇城卫,伪装作当地百姓闹出来的动乱。 裴时行垂了睫。 前次陇上账簿之事不过潦草结案,那批在七夕夜伪作宣阗人的刺客也至死都审不出什么有用的讯息。 为首之人是不肯开口,其余人倒或许是当真不知。 只是这群人已然受不住刑,一个个死去了。 “陇上之事既已终结,朝廷再无理由明目派遣臣使前去探查询疑。” 所以先在表面上接受地方自查的结果,然后再动用自己的手在陇上掀出乱局。 这下地方治理不力,扰害百姓,朝廷便有了不得不再查下去的由头,派遣京官声势浩大地入地方巡查接管亦有了绝佳的借口。 并且可以因为官府有取利肥己之嫌,由朝廷去一举调用全道兵员人马之力,陇上官员还得顺从,为的是自证清白。 “陛下深谋远虑,臣等自愧不已。” 元承绎素来不爱听裴时行同他讲这些虚话,摆手道: “含光,朕能相信倚重的人没几个,但最为亲近的人,一定是你。” “陛下要臣何时启程?” 裴时行亦对此早有准备,只是元承绎此番动作太急,倒比他预料的时机早了许多,故而他少不得要再问一声。 “后日。” 元承绎薄唇清晰吐出这两个字。 复又渐渐笑开道: “含光,陇上的盐铁究竟是什么妖魔鬼怪在作祟,朕要你查的清清楚楚。如今已是年尾,一月后便是元旦大朝了,朕那两个好兄弟也要入京。 “能不能放他们回去,就看你了。” 裴时行知晓了皇帝的意图。 先帝的两个庶子先后受封吴王、赵王,而后为了显示新帝的优容,也为了安抚老臣,元承绎甫一登基便将他们遣入了各自的属地就封。 算一算年纪,他们竟也是和小公主差不多年岁的,如今也是将要及笄的大人了。 “臣听命。” . 裴时行结束和皇帝的密谈方才去上值,待天晚归家之时,长公主午睡方起。 都赖他昨夜的粗鲁无度,她今日一整日都是晕晕沉沉的,好不容易强撑着用了飨食,便又独自一人窝在被衾里。 此刻再睁眼,殿中已渐次点燃灯火,四角的金雀平足灯架沉默地捧出柔软温暖的光晕,辉光映亮一室。 裴时行在火边烘干了一身寒意,入得殿中时,恰见元承晚独自一人坐在榻边,如瀑青丝未挽,密密倾泻了满背,遮至腰际。 她侧对着他,玉指握着一个瓷瓶,正小心地自其中挖了膏子,用药匙一点点在膝上摊抹匀开,清润的眸子一眨不眨。 还不时娇气地撅起嘴,轻轻吹气。 这副模样实在可怜动人,裴时行霎时被定身原地,心头当真是心疼又好笑。 明明昨夜并没跪多久,且她膝下是至柔软不过的丝被。 偏偏夜阑之时,小公主泪汪汪骂了他千百遍,示与他看的一双玉臂正疼的打颤,腕子更是在昨夜便撑的要折了,连膝头细白的肌肤也被磨红。 可这终究是他做下的孽,怪不得她娇气。 裴时行三两下挽起袖子,上前柔声哄道:“狸狸,莫生气,我来帮你。” 长公主心头正是尴尬又委屈,连涂药都是遣散了众人,独自背在人后才敢撩起裤管涂的。 可她此刻不稀罕领他的情:“你不是聋了么,不是瞎了么,现下要你来充好人!” 她还没消气,裴时行笑意包容,姿态柔顺: “没有聋也没有瞎,下次殿下叫臣停臣就停。” 他觑了一眼她的面色,又自作聪明地补上一句保证:“也不再掴你的臀了。” “你!” 这句话便更是踩在了长公主羞愤欲死的神经上:“裴时行,闭嘴!” “好的,殿下。” 可话虽如此,却又忍不住在心头再三回味。 他不过轻轻一掴,小公主便不住地紧张起来,叫他呼吸更窒,连雪白的腰背也顺从地塌陷下来。 当真是极美极媚。 裴时行阖眸克制住这些妄念,仍是抱她坐在膝上,接过了那柄带着她体温的小药匙: “殿下,陇上之事你也知晓了,陛下派臣去处理此事,后日启程。” 长公主先前还试图推开他的臂,此刻倒不由止住动作,有些讶然地问道: “皇兄为何会派你?” 她知皇兄素来器重裴时行,也知他如今正主理新政事宜,若当真只是陇上暴.动,当也不至于要裴时行亲自去平息。 除非这事并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元承晚不再纠结于此,沉默须臾,只抛出了另一个问题:“危险吗?” 你此去陇上,会不会有危险? 裴时行替她涂好了药,将瓷瓶和药匙擦拭干净:“不危险。” 他又是往日那副坏心逗弄她的模样:“我可是陛下亲妹的夫婿,他哪敢让我涉险。” “再者,若我当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陛下少不得要帮你相看旁的男子,我便是化作厉鬼也不允许他们近你的身。” “所以,”裴时行又执起她的手,牵至唇边落下一吻,“我会平安归来的,陇上距上京,骑马约六日脚程,算一算,我归来时约莫已至春天。” “殿下,臣会折一枝开的最早最盛的桃花给你的。” 他前次也有为她折过一枝紫薇,只是甚是遗憾,那紫薇零落满地,并未有幸亲自送到她手中。 元承晚坐在他怀中,任由裴时行将吻自手背絮絮落到颈窝和唇畔。 这个男人总是如此。 素日一分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他都要夸张作十分,然后作出一副十足的委屈姿态,压到她怀中向她乞怜。 可到了如今,外头真要起了风波,他却又是一副混不吝的模样,沉默地将所有风雨隐在身后,不愿她知晓。 那她也可以作出一副平静模样,不必让他有任何后顾之忧: “好,裴时行,我等你带陇上的桃花送给我。” 她仰起芙蓉面,主动用柔软的唇回应了他。 两日后,裴时行正式启程,长公主乘着鸾车,抱着阿隐亲自到城门相送。 阿隐并不知晓这个素日笑容温文,总是伴她玩耍的人要离开,她方才在车上睡了一觉,一睁眼便见身着公服的裴时行。 小姑娘兴奋地在娘亲怀中又扭又跃,挣扎着要裴时行抱她。 裴时行面色柔软下来,连通身的气势也柔和的不像话,当着身后一队属下同僚,快步上前接过女儿。 阿隐在他怀里“哇吖”说着什么,眼睛不停往他身后看,仿佛是想裴时行带她一同去骑那匹高头大马。 长公主看的无奈,生怕这小人儿将口水糊到了裴时行襟前。 可他们父女俩却有模有样地交流了起来,引得阿隐愈发开怀: “阿隐在家要乖些,不要惹你阿娘生气好不好?” “吖——” “嗯,这就对了。阿耶回来时也给你带礼物。” 四野苍山皆落了鹅毛厚雪,此刻婴童的笑声撒落在官府庄肃严整的玄服队伍里,倒是添了几分活气 “晚晚,回吧,照顾好自己。” 他将女儿攥紧自己衣领的小手展开,递回到长公主怀里。 复又趁机低头在她额上落下无人知晓的一吻。 而后留下一句简洁的交代,旋身上马。 长公主怀抱女儿,目送着一队人马离去,身形渐渐消没于如帷如幕的鹅毛风雪之中。 入目皆是碎玉乱琼,梅萼含蕊,犹待着经霜傲寒盛放。 她却已经在期待着春天,期待着一个好时节。
第47章 谢韫 自裴时行离家之后, 长公主再无后顾之忧,便愈发勤快地入宫。 不为旁的,只为在谢韫身边多陪伴她几日。 谢韫当日筹划的初雪宴未能开起来, 但她这段日子私下里给京中不少命妇下过帖子。 这帖子虽是下给诸位夫人的,但收过皇后帖子的人家,皆是家中有女儿,开春待要入宫选秀的。 明眼人一观便知这背后的雅意。 今日原本邀的是怀恩侯府的苏夫人, 可这位侯夫人倒是比谢韫更加识趣, 自个儿称了病, 单单令了她女儿入宫。 还特地叫她身旁老道的婆子陪同自家小姐, 来谢韫面前情真意切地谢了番罪。 谢韫也果真好耐性, 含笑听这婆子绘声绘色地讲自家夫人接了皇后凤帖后是如何感激涕零,如何在家精心准备数日。 而后话锋一转, 又讲苏夫人是如何不巧地在半夜里犯了头风, 今晨便病的下不得床。 皇后饶有闲情地附和了这老脸发皱的婆子, 还仁慈地安慰了那柔顺低着颈子, 在一旁暗垂珠泪的苏小姐。 长公主和辛盈袖陪坐左右, 只觉这画面说不出的滑稽腻人。 可不待她二人嘴角笑意发僵, 那婆子又三两下揩干眼泪, 道是自家小姐自幼苦练琴艺,感慕皇后恩德, 要在众人面前献一曲。 方才还梨花带雨的小姐也半推半就, 状若赧然地听从,羞着小脸下去准备去了。 长公主看完这出拙劣到野心毕露的戏码,终于忍不住笑道: “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些夫人倒是一个比一个豁得出去。” 辛盈袖仍是神色怔忪,沉默不言。 倒是谢韫听得若有所感, 意味不明地说了句: “孩子也只在母腹中这段日子才最亲近,这母子缘分,说是长,或许也在出世的那一刻,随着脐带一道就剪断了。” 她近来倒是一日比一日看的清爽,却也一日比一日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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