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手拦住其中一个孩子,问:“你们要去哪儿?” 男孩仰头看见他,很陌生,以为是外乡人,有些害羞地说:“去严青家。” 这就对了,哥哥严青是个喜欢小孩的人,孩子们都不怕他,是以经常直呼其名,无所顾忌。 这让严霁楼更加确定:兄长家出事了! 一个农妇甩着草鞋跑在最后,吼叫:“狗男女,逮住叫他们皮臊光!” 嘈杂声逐渐远去,严霁楼愣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当即拔步上前,紧紧跟上,往西北方向去。 穿过一片灌木地,沿着蒿草丛生的小路,爬上矮坡,坡顶上,三座簇新青砖瓦房高高矗立,门前被花木掩映,屋后有一片树林,鸦群惊飞、在空中盘旋。 大老远就听见,寂静的小院子,被各种叫声填满。 院子中央,人声鼎沸,人群中间,围着一男一女,都赤着半身,女的扯一条布单,大红上缀小白花,将它抱在自己胸前,遮羞。 严霁楼潜在最后,隔着不远不近的方向看去。 那妇人跪坐在地上,妆容被眼泪糊成一团,红绿混杂,俗艳浮夸,头发散乱,如同废弃的鸡窝,脸色迷茫又痛苦,紧紧抓住布单的手指,透露出不知所措。 所谓毒妇,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果然庸俗不堪。 再看那男人,抱头蹲在地上,生得不甚高大,五官也是寻常,因为此刻的狼藉,深深透露出一副猥琐姿态。 严霁楼心里暗生鄙夷。 这样的一个男人,也值得去偷? 兄长的堂堂性命,就葬送在这样一对卑陋之人的手里? 胸膛之中血气翻涌,恨意陡生。 人群里爆发出一声嘶吼,先前叫嚣了一路的农妇,冲上去就打,先揪住女人的头发,甩了两巴掌,接着又打男人,连踢带咬,最后自己又要跳井,被众人一拥而上给拦住了,只好坐在原地干嚎。 几个年长的婆子,围上去劝,男人们则站在原地,显得有些无措。 地上的奸夫,暗中起身,打量时机想要逃跑,严霁楼心里一沉,上去就要拿人。 这时,背后的门嘎然一声,忽然开了,只听见响起清脆的一声,“怎么了?” 人群霎时安静下来。 严霁楼止住了脚步,回头,说话的是一个女人。 女人穿一身白色粗麻孝服,额头光洁明亮,上绾着白色系带,窈窕身姿拢在宽袍大袖中,风一吹,掐着一截细腰,摇摇地过来。 众人哗然散开,让出一条大路。 女人施施然走来,隔着老远,就发现了人群中的严霁楼,微微眯起眼,像是在审视,不过很快就转移视线,看向地上这对野鸳鸯。 “我才睡醒,这是怎么了?”女人轻轻揉着眉心,声音有些沙哑。 “严大媳妇,你还不知道,这对狗男女,在你家柴房里弄那等下作事!”人群里有人说。 沈绿腰看说话人一眼,不紧不慢道:“这种事,是别人的家务事,我看不懂,也管不了,至于该怎么做,还是去叫族长稳妥,相信等长辈们过来,事情就会有个说法,另外,各位乡亲的热闹看够了,也请回家吧,莫要扰了亡夫的头七,叫亡夫死后还不得安稳。” 说完,也不再多话,径直走到院墙下,点起一盆火,跪在地上烧纸。 橘红色火光将那背影的边缘,燎得极亮,像是用夜色剪的剪影。 原来,她就是兄长的遗孀。 ——害死兄长的蛇蝎遗孀。 严霁楼袖中的拳头,松开又握紧,一路上熊熊燃烧的复仇火焰,被一盆冰水浇灭,只留下迷乱的烟雾。 外面大门口传来一记洪钟声音。 严霁楼远远望去。 一个约莫五六十岁的老人,身穿褐色葛布袍,头戴乌木冠,瘦脸长须。 严霁楼一眼认出了他。 老人越过人群,径直望过来,显然也认出了他,惊诧地叫了一声:“侄孙!” “见过九叔公。” “霁楼,你怎么回来了!” “一听说家里的事,我就向书院告假,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兄长的丧事,没有亲自为兄长披麻戴孝,心里实在有愧。” 提起严青,这位九叔公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垂下几滴眼泪。 “严青命苦啊……” 这下严霁楼反倒安慰起他。 说完严青,老族长终于想起正事。 看向地上的男女,那两人终于知道不妙,女人低着头,暗自垂泪,男人蹲在一旁,脸色沉默灰败。 老族长一摆手,跟其他人说:“还愣着干啥,先拉到祠堂,明天发落。” 事情处理完,人群散尽后,夜已深了,严霁楼和老族长在灯下叙旧。 “你这时候回来,多可惜。”老族长点起一杆烟枪,在油灯底下吞云吐雾。 “不可惜,我反而后悔回来得太迟了。”迟到没见上兄长最后一面。 不一会儿,沈绿腰端了漆盘进来。 两碟小菜,一壶烫好的酒。 筷子递到严霁楼面前,他侧着脸,说话时言笑晏晏,一直不接,老族长一看,还以为是他认不得人,急忙站起来,指着沈绿腰,道:“你哥成亲的时候你没在,恐怕还没见过,这是你嫂子。” 严霁楼看了一眼沈绿腰,没有说话,神情冷漠、戒备。 老族长又给沈绿腰说:“这是你男人的亲弟弟,一直在外地进学,叫霁楼。” 沈绿腰看向严霁楼,微微躬身,福礼道:“小叔叔。”目光蜻蜓点水般,很快就错开。 或许是女人的眼神太温良、太平静,不知为何,竟让他有种挫败感。 恶人的恶不符合预期,也会叫人心生懊恨。 沈绿腰端起托盘,“九叔公,你们吃好喝好,我先下去了。” 老族长端起酒盅,小抿了一口,说:“对了,那两个狗东西,在严青的丧事上,弄出那种事,我知道有人说闲话,但是你不要往心上放。” 沈绿腰淡然一笑,“不瞒您说,其实我早发现不对劲了,所以今天下午,听见外面有人敲门,我就没吱声。” “做得好,要不那两个不知廉耻的东西,能原形毕露?” 沈绿腰又说:“别人说我闲话,我不怕,就怕对严青不好,毕竟人才下葬。” 老族长在桌面上,梆梆磕两下烟锅,“那倒没啥,要是你实在不放心,找个阴阳先生再看下。” “知道了。” 寒暄到半夜,老族长才动身,严霁楼去送客,没想到沈绿腰也跟着出来了。 叔嫂两个人一直将人送到大门口,目送老人下了坡,沈绿腰才上去把门闩锁死。 月光下,小院阒静无声,回屋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初次见面,再加上男女有别,彼此都有些不适。 “叔叔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了缓解尴尬,沈绿腰先开口问道。 “就今天。” 沈绿腰进到灶房里,把桌子上的东西全收拾了,严霁楼拦住她,“不用了,我来吧。”他疑心被动什么手脚。 沈绿腰愣了一下,“好。” 察觉对方的冷淡,她放下东西,擦完手,“那我先走了。” “嗯。” 走到中庭,像是想起什么,沈绿腰停下脚步,在月光下回头:“叔叔今夜睡在哪里?” 严霁楼伸手一指,“就那儿吧。” 他指的是柴房。 沈绿腰轻声道:“夜里有些冷……” 可是严霁楼已经背过身,背影挺拔、冰冷,写满无声的拒绝。 沈绿腰默默回房。 听见隔壁门关上,严霁楼才转头,看向门的方向。 方才两人离得近了,他才看清楚,这女人长了一双极为出众的眉,色浓而长,眉峰过分高挑,没有表情时,也像在好奇着什么,那一双眼睛却如同孩童一般,瞳仁大而幽黑,配合着圆圆的鼻头和小巧丰润的嘴唇,显得有点憨直,垂首低眉的时候,又格外有股脆弱。 如果不是知道内情,谁会怀疑这样的女人,竟然敢杀人。 另一边,沈绿腰回到里间,阖上门闩,心里也嘀咕,这个小叔叔,长成这样,简直不像乡野农家的子弟。 只是看着可不像好人。
第4章 第二天早上,严霁楼刚起来。 屋顶炊烟袅袅,饭已经好了。 沈绿腰踮着脚尖,在太阳底下晾被褥。 孝服已经脱去了,穿一件黑衣,像是麻布的材质,袖袍宽大,在晨风中鼓荡。 听见后面的脚步声,回头笑道:“我把旧被褥从箱子里面拿出来,晒一下,你好用。” 家里房子只有三间,右边是灶房,中间的是人住的卧房,最左边还有一间柴房,里面存着粮食、柴火,与马厩相邻。 昨天晚上,严霁楼就睡在柴房,在几块木板拼成的简陋床板上打地铺。 半夜地上起霜,确实冷得厉害。 沈绿腰又道:“要是还冷,就告诉我,我把褥子再给你用棉花壮一壮。” 看着女人脸上温和无害的笑容,严霁楼有片刻的怔忡,终于垂下眼帘,“多谢嫂嫂。” 说完,看见房檐底下的柴火垛瘦小伶仃,严霁楼捡起斧头,一声不响地坐到台阶上,打算劈柴。 “先吃饭吧,吃过了再弄也不迟。” 女人的声音像一把把茉莉,细小的花粉全扑在他耳廓。 晨风吹来淡淡的香味。 酥,痒。 这感觉很古怪,让他不禁想要远离。 羊毛一般四处飞舞的细细晨光里,严霁楼神情冰冷严肃: “嗯。” 饭桌上,两碗黄米饭,一盆干豆角丝煨洋芋块,还有一小碟过冬剩下的腌菜。 严霁楼掏出随身的帨巾,把两根筷子各捋过一遍,“我想先去哥哥的坟上看看。” 沈绿腰看他擦筷子,微微皱眉,低下头,闷声刨自己碗里的饭,囫囵咽了两口,便说:“吃完就走,我带你去。” 严霁楼吞下口里质感粗糙的黄米,“麻烦嫂嫂了。” 沈绿腰端起手中的碗,狼吞虎咽,斗大的碗口,把整张小脸都遮得严严实实。 严霁楼注意到,盛凉菜的瓷碟侧边,有一道银线,他还在看着,这回沈绿腰很快就告诉他:“这碗是锔过的,之前摔碎了。” “是吗?”严霁楼用筷子上方的头,轻轻挑起碟子边沿,若有所思道:“兄长向来是节省的人。” 沈绿腰放下碗,盯着他,“不是,这个碟子,是有一次洗碗,摔碎了,你哥本来要扔掉的,我喜欢,就留下了,后来找的补碗匠,重新锔好的。” 严霁楼看向对面的女人,依旧是纯良无害的模样,不知为何,他却从她的话里听出挑衅的意味。 “原来如此,哥哥与嫂嫂真是伉俪情深。” 他原是要刺探,信上透露的那桩谋杀案,虚虚实实,按那上面的意思,蛇蝎妇人,自然是再会虚与委蛇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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