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拉出小板凳,坐在离炕沿很远的地方,拿起针线,开始绣一个已经成型的鞋垫。 看着那鞋垫,男人问:“这是给严青的?” 沈绿腰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男人怒气隐忍,眯着一双细长的眼睛,冷笑道:“棺材都入土了,你绣好给谁穿?” 沈绿腰头也不抬,“烧了。” 她的手指挽着针线灵活地穿插,在雪白的鞋垫上面修出一个又一个“卍”字花形。 - 大而圆的月亮,好像就挂在窗外檐下,仿佛有只雪白的乳鸽在那里悬停,巨大的胸脯抵在窗口。 屋内静悄悄的。 男人环视四周,家具摆放还和从前一样,衣裳细软也都没打包,脸上带出些不满。 “东西怎么还没收拾?” 绿腰冷冷瞥了一眼,“有什么好收拾的,反正都是些破铜烂铁。” 男人听了这话,露出满意的笑,表示赞成。 说这房子确实不好,太寒酸了。 一会儿阴森森地打量墙角那套绿漆的家具,说是样子老套,颜色也不吉利。 一会儿又挑剔被褥太薄,应该换成北疆的长绒棉花。 一会儿替她抱不平,说严青给她买的胭脂水粉质量都太次了。 最后很是体贴地关怀她:“你受苦了,腰腰。” 绿腰手里针线翻飞,假作不闻。 男人斜卧在炕上,单手支颐,闭眼假寐,“反正我那儿什么都有,都给你备好了,保准你能舒舒服服地当上贵妇人。” “那好呀。”女人娇媚地笑了笑。 “过来。”男人睁开眼睛。 绿腰脚不挪地。 她背靠在墙上,冰冷的泥墙贴紧肌肤,双肩微微瑟缩,可是那神情,却是一板一眼,异常端肃,叫人不敢小觑。 他瞪着她,样子像要吃人。 “怎么了?又不愿意了?” 沈绿腰眼神一转,半嗔半喜,似笑非笑,“段野,你是严青的发小,从小到大的好兄弟,朋友妻、不可欺,你这样,不觉得对不起他吗?” 男人听了这话,露出复杂的神色。 “严青死了,我也很难受。” 接着又说:“好兄弟死了,我帮他照顾他的遗孀,有什么错?”
第6章 “从前——” 男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咬着牙道:“是我先向你父母求亲!” 这话倒是不假。 沈家有两女,在沈绿腰前面还有个姐姐,两姐妹都颇有颜色,在这荒凉之地,如同翠竹一般,拔节而起,当年提亲的人众多,差点将沈家的门槛给踏破,其中就有段野。 段野家里靠卖狗皮膏药发家,后来改做毛皮生意,家资丰厚,近些年又傍上了蒙古王公,开始扯虎皮放印子钱,短短几年,就将产业铺开数倍,放眼整个西北也是赫赫有名。 可是这么一个人,也有求而不得的时候。 那就是求娶沈家二姑娘被拒,输给了一个放羊娃。 “当初你要是跟了我,哪会像现在这样,成了个寡妇。” 段野义愤填膺,似乎还在为从前的事忿忿不平。 沈绿腰不语,她也想起从前。 那时,家里爹娘还在,却并不太平,她爹,本来也只是个普通种地的农民,偏偏染上了赌瘾,欠下大笔赌债,把大女儿输给别人作上门丫鬟还不算,见小女儿生得齐整,便整天白日做梦,寄希望于小女儿,指望她飞上枝头变凤凰,一人得道,全家升天。 她在家里耽搁了好几年,没能嫁出去,在她爹看来,是奇货可居、待价而沽,对她自己,却是一桩幸事,因亲眼目睹父母辈的前车之鉴,她对于男女姻缘,是十分缺乏信心的。 段野上门,她爹娘那时候倒是一百个愿意,也不管自己女儿是要去给人做小,将来会不会过得好。 想到这里,沈绿腰冷漠地笑了笑,“你快回去吧,天这么晚了,你媳妇该着急了。” 段野有点意外,“你还在在意这个?” 他是成了亲没错。 - 沈绿腰一直是段野的心病。 虽然段野很早已经娶妻,和其他有点门第的人家一样,父母一手包办了他的姻缘。 他认为自己成家立业,完成了家族夙愿,也就松懈下来,常在外面寻花问柳,又因为新媳妇不合眼缘,所以迫切希望迎一朵解语花进门,白日伺候在侧,夜间红袖添香。 也是沈绿腰倒霉,撞进了他的眼,他中意她的眉目、身段和性情,有意纳她为妾。 她的父母都同意了,而且攀附的兴致很高,没想到她不愿意,说是再逼嫁,她就从黄河里跳进去。 后来,她的父母意外去世,在他们死的第二年,沈绿腰就嫁给了严青。 严青家从前在镇上,与他们段家比邻而居,后来严家做生意败落了,这才搬进了村里,两家分道扬镳。 但是两个小子,一起长大的情分却没受影响。 直到沈绿腰出现,段野才开始减少与严青的往来,话是这么说,严青寄给远在江南的弟弟的信,照旧全是由段野代笔。 写信的时候,听着严青事无巨细地提到新娘子,段野的心情可想而知。 幸好,这种心如刀绞的痛苦,也就只持续了一年。 一年,严青就死了。 - 男人眼神晦暗,背过身,“收拾东西,后天,跟我的商队走,下江南。” “后天?”绿腰丢开手来,眼神意外,“不是说还得半个月吗,这么急干嘛?” “你先看看这是什么。” 段野丢给她一封信。 绿腰读完,发现这是来自自己丈夫的弟弟,也就是在淮南读书的,那位素未谋面的小叔子的信。 信来自白鹤书院,那位小叔子,请求段野帮忙盯着她,不让她逃跑——信上称她是“蛇蝎心肠的妇人”。 他以为自己害了他的兄长。 他要回来替他兄长报仇。 绿腰的心重重坠下去。 “不知道谁要害你,以我的名义写了一封信,告发你伙同奸夫,害死了严青。”段野说。 “你不跟我走,恐怕命也要留不住了。”段野挑着浓重的眉峰。 沈绿腰心中一震,怪不得,自打严青的这个弟弟回来,她总是觉得有目光在身后窥视,像一把尖刀,时刻打算穿破她的心脏。 沉默良久,绿腰抬起头,“不会是你做的吧?” “我疯了,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绿腰的心虚下来,像是后山因为雨季连绵而松动的山崖,只待一次外力,就会轰然塌陷,却还是强撑着意志,反诘道:“我不怕,他一个读书人,还要罔顾是非,草菅人命不成?” “你没听过武松杀嫂的戏码?” 绿腰不说话了。 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外人,严青一死,在严家,她算什么。 绿腰只觉得小屋成茧,有天罗地网,朝她扑来。 烛光昏黄,窗棂的孔隙里不断有风透入,刮擦着蜡烛绳芯,将折在墙上的,女人那一把纤腰的细影,吹得摇摇作摆,像是狂风肆虐下的一朵茉莉,或是一叶柳枝。 绿腰,真是个好名字,经得住唇齿之间反复咂摸。 段野神情软了下来。 轻轻走过去,好心地将她扶起,揽在怀里,“跟我走吧,我们家打算在岭南开票号,我要过去理事,你跟着我走,料谁也不敢动手。” 看她蜷缩在自己怀里,发际线茸茸的,睫毛湿得乱七八糟,张牙舞爪的桀骜消失了,驯顺得像猫一样,一只把自己当作老虎的小病猫。 段野忍不住抚摸她鸦黑的堆髻,“我段某人,现在还没有子嗣,将来我儿子,也只叫你来生,到时候继承我们段家的家业,你说好不好。” 见怀里的人姿势僵硬,没有反应,段野有些慌了。 想起她家的情况,他似乎又得了些信心,便说:“你父母不在了,姐姐也不知道去向,你一个人在这世上,孤零零的,我这一走,谁照顾你呢?” 这一回,话术倒是管用了,她明显软了下来,吸着鼻子,仿佛被触动了伤心事。 沉下去的嘴角红红的,带动饱满的颊边,像是一颗熟透了的樱桃。 段野心想,这女人也并非绝色,清秀而已,为何就能让自己这般惦记,简直到了着魔的地步。 他就着灯光,细细打量她。 不同于他后院里众多精明爱俏的相好,这女人似乎有些痴相,言行举止,爱怨嗔痴,一切全凭天性,唇红齿白的娇态,裹上了一层孩子气的天真,偏偏她的性格又十分孤傲,说话行动间,自带一股矛盾的气息。 就像一页中间折角的书,让人忍不住一看再看。 真叫他的心里像猫抓一样。 这就是他惦记了两年的女人。 他现在就要要她。 手把上那抹细腰,轻拢慢捻。 “给了我吧。”段野伏在她颈间,口齿不清地说。 朝思暮想的人在怀,段野不免意荡神飞,犯起了世上男人的通病,开始口不择言地画起大饼来,“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真的。” 沈绿腰用力推开在她身上放肆的男人。 段野停下不规矩的手,爬起来,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像是一只守在老鼠洞口的猫,自有无穷的手段与猎物周旋。 他盯着她腰间被解开一半的灰绿格纹羊毛旋裙,语气很深地讲:“既然已经答应跟了我,怎么到现在还不肯让我碰?” 她倔强地别开脸去,然而已经眼泪汪汪。 段野早知道她的性子,看见她这样决绝,并不奇怪。 自己已经得偿所愿,成就好事也不急于这一时,算了。 “后天我来接你,别忘了。” 他说着伸出双臂,讨要温柔。 绿腰只好垂着眼睛,将额头向男人颈侧靠了一靠。 透过那悠长馥郁的脂粉甜香,她闻见雪豹皮氅深处的阵阵血腥肃杀。 段野临走前,站在窗户外,擎着两根手指,提起唇角两侧,幼稚地朝她比了一个笑脸。 在黑夜中却显得十分瘆人。 沈绿腰站在窗前,久久不能动弹。
第7章 目送男人走远,绿腰转身就开始收拾东西。 备好行李,她打算进城一趟。 刚才段野提到她的姐姐,说不知所踪,这话并不准确,因为此事另有真相,只是云遮雾绕,外人看不真切。 绿腰确实有个姐姐,只是从小被卖,进了大户人家作奴婢,主家难伺候,受尽折磨,后来还是沈绿腰为她赎的身。 赎身钱,就是绿腰的彩礼钱。 按照本朝律法和习俗,奴隶由贱民转为良身,需要一大笔费用,这笔费用对农家来说,颇为不菲,父母不愿意出那笔钱,也不肯出面去赎人,一直等到他们死了,绿腰成了户主,才着手开始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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