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茫然地仰起头,试图寻找迷失的旧忆,颅顶正好碰到他的下巴,思绪中断。 绿腰不依不饶地向上看去,相似又迥异的眉眼,忽然让她生出眼前人熟悉又陌生的错觉,她提醒自己,这是小叔。 横在她腰间的,是捉笔拓印的手,不为谁牵马,自然也不放羊,更不会为她暖床,可是下一秒,那双手不由分说地紧了紧,头顶传来警告的声音。 “坐好。”
第37章 前一天是个好日子, 这一天也是一样,甚至更好,就像太阳总是比月亮更亮。 日上三竿, 那间小小的里屋,人还未醒来。 严霁楼怀着一种复杂的接近谜底般的心理,静静地朝屋内走去。 套间里外只隔着帘子,他很有分寸感地停下脚步,驻足在帘外,依稀可以闻见一股隐含的皂荚,混含着其他香的味道。 “嫂嫂?” 他轻轻叫了一声, 那音量不知道是怕打扰她休憩, 还是有意不要她听见。 果然里面没动静, 他掀起帘子。 宽敞的炕上, 女人正蜷身歪在玫红色团花被单上,松绿色的缎面被子, 大半垂落到地面。 昨晚大约是累狠了, 她是和衣而睡,裙子卷成筒状, 胡乱裹着小腿, 蹭出许多褶皱来, 上身的对襟衫也没褪,一张瓷白的鹅蛋脸,半埋在黑鸦鸦铺开的头发中, 只露出一只白到透明的耳朵, 没有耳垂。 严霁楼莫名想起, 从前他听村里的老人说,耳垂薄的人, 大多都缺福气。 他的寡嫂没有耳垂,恐怕命要苦了。 转念一想,如果不是命苦,怎么会嫁进他们这个家呢? 阳光从明纸窗子里照进来,她的睫毛微微翕动。 按理说他应该避开眼睛,可是他没有。 在马车上,他记得,行到最后,车厢里空空如也,只剩他们两个人,她都一直安静地坐在自己怀中,臂弯里她垂下的发丝,柔软修长,他低下头,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样子像一只猫。 他一直没叫醒她。 就那样在黑暗中,看着马车驶过自己的村庄,经过一片又一片陌生的旷野,那车夫为了收更多的钱,也不提醒他们,大约是以为他们都睡过了头。 一直到了更远的村子的时候,她忽然醒过来了,于是他镇定地叫停马车,向车夫付了钱,那车夫收钱时,甚至没有点,只是向他们露出歉疚的笑,那笑容里含着一戳就破的心虚。 马车辘辘远去,寡嫂看着完全陌生的地方,似乎会错了意,很赞同地点头,“对,在这里下车更妥当。” 现在她又突然醒来了,正如同昨天那样。 迷迷糊糊地瞧见有个人倚在门框上,神色阴冷地盯着自己,绿腰爬起上半身,揉着眼睛,“你怎么进来了?” “吃饭。” 严霁楼面无表情地说道。 绿腰没料到自己会睡这么死,直到看见点点金斑在墙上跳跃,她这才知道,原来已经日上三竿了。 “你先出去,我马上下地。”她钻进被筒,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像是蝴蝶重新退化成了茧。 “快点,饭凉了。” - 绿腰收拾屋子,洗过脸,漱过口,披散着头发,坐到桌边的时候,饭果然都凉了。 她一向是这样,一段时间只能做一种事,而且必须提前做好规划,否则就手忙脚乱,甚至在开头没做好的话,宁肯拖延——拖延和追求完美,本来就是一对孪生兄弟。 幸亏面前这个人,也是慢条斯理的公子哥做派,两人互相延误,也就不算迟到,谁也不吃亏。 男人捉住筷子的手,骨节分明,十指细长,优雅得好像在品鉴珍馐玉馔。 要不是面前摆放着一锅焦黑的东西,谁能知道这只是烧糊的粟米粥。 察觉她一直在看这盆残次品,严霁楼停下筷子,垂着眼睛,“烟囱有些堵了,我下午去通一通。” 隔了一会儿,又说:“也可能是锅底太薄了,得换一口锅。” 绿腰嚼了几口像锅巴的干粥,嘴里苦味弥漫,她下意识地皱起眉头,顺便很轻快地接过话头,“柴火也不太行。” 严霁楼抬起眼睛。 她这样伶牙俐齿的样子,倒是少见。 她没有梳头,按理说,这是很没规矩的事,可是,他怀着挑剔的眼光看向她,忽然想起在信中,兄长提过很多次她的脸。 他曾不以为然,现在却令他不悦,兄长说的是真的,她的脸,不是初见惊人的那种,却会慢慢偷走人的视线,不管什么表情,由她来做,好像都会更深些——当然,这也可能是中毒后带来的错觉,他这样想。 早晨的太阳光影在她脸上流转,她整个人像水一样绵软,窗台上的镜子与太阳打架,光斑投到她的锁骨间,像是两只白金小鱼嬉戏游弋。 其中一只斑点,忽然往下一钻,消失在玉色的衣领里。 她端起碗喝水,因为口渴而喝得急,小股水流翻着几滴珠子,沿着白皙细腻的胸口,流淌,洇开,沉没在峰峦里。 嶙峋的锁骨,像江南的梅树。 严霁楼坐在对面,只觉得那水打在上面如同松树的树脂一样黏腻。 他情不自禁地吞咽喉咙,如同陷入干渴。 外面的野猫和鸡咬起来了,鸡毛猫毛满天飞舞。 绿腰放下碗,急匆匆赶出去。 将野猫赶走,她抬头,看见晾衣绳上招展的紫色纱巾,在日光底下湿漉漉地飘摇。 绿腰微微发愣。 他竟然有一条紫色的纱巾吗?也许是哪位姑娘送的,手帕这东西到处都有卖的,城里的小姐们人手一样,如果此物真受欢迎,倒是个商机,她迷迷糊糊地想。 昨天晚上,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在另一个村庄下车,那一刻,两个人似乎达到了默契的巅峰。 记得下车时,他曾站在地上,朝她伸出手,她却拒绝了,就像曾经拒绝他的哥哥那样,她选择自己跳下马车。 没有任何意外,她站得很稳,绝对没有像那些戏文里面写的,扭脚,或者凑巧地跌进男人的怀里。 都怪那些不正经的唱文,什么大姑娘长,大姑娘短,带坏了男男女女。她想。 “上次说的分家,你怎样想?”是时候提这个了,记得之前他便没有给她答话。 “待我回来再说吧。” 严霁楼站在大门口,正要出门去,早上三姑奶奶家已经来人,送回了他们的马,严霁楼正打算出去牧它。 见寡嫂盯着那条纱巾,他将黑色缰绳在腕上缠绕数圈,马儿似乎很不安,甩动着尾巴虚张声势,严霁楼一只手蒙住马眼睛,嗓音低沉,脸上流露出不明意味,说:“那是我捡到的。” 他想起昨夜疯狂的绮思和快感,一下觉得自己脏了,一下又觉得自己对不起兄长。 马儿浓密睫毛在手心里翻飞,带来饲养蝴蝶似的酥痒。
第38章 严霁楼在河边牧马, 远远地有人骑着驴在对岸,叫了一声“小楼”,原来是云边镇的周礼。 “周学兄。”严霁楼抱手施一礼。 周礼骑驴过河来, 头上戴一顶簇新的玄罗帽儿,身穿紫红色暗花夹绉纱袍,显得神采奕奕,看见严霁楼,兴高采烈道:“走,今儿我过生辰,城里银陵楼上摆了几桌子, 咱们兄弟过去喝几盅。” “周学兄怎么想起骑驴?” “求个新趣, 孟夫子骑驴文思泉涌, 我也效仿古人, 在驴背子上捡几首诗。” 严霁楼看周礼生得圆润,这驴子却瘦弱, 直被压得后蹄打软, 不住地发颤,便笑道:“我先捡了一个。” 周礼凑近, 意思是要他讲, 严霁楼翻身上马, 幽幽念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驴生之多艰’。”念完那么一笑,露出一种少见的少年人的狡黠来, 周礼难得看他如此, 比往日间拒人千里的冷清孤绝好了不少, 像是庙台上的仙塑有了人气,便不去计较这促狭, 咧嘴笑道:“其实已经瘦了不少了,你是没见过我小时候。” 两人一路说笑,便到了银陵楼。 掀帘进去,座上已坐着许多人。 “这位是经营药材生意的孙员外。” “这位是开皮货行的钱老爷。” “这是镇上石场的石掌柜。” 剩下还有几个其他镇上的秀才举人在席陪坐。 在周礼的介绍下,众人彼此结识,一番热谈。 得知严霁楼在杜氏书墅进学,前段时间又拔得头筹,石掌柜便对着严霁楼套近乎,又是敬酒又是夹菜,“以后严老爷要盖新房,从我这儿拿料,费用我全包了。” 座上人都起哄:“人家将来住官邸,就算要买,也是到城里买现成的宅子,用得着你那三瓜两枣?” “我就说说嘛。” “原来不是诚心。” 众人都大笑。 一番吃喝,酒过三巡,打那帘后静悄悄上来四五个女子,领头的穿松绿藕丝对襟衫,蓝色织金裙,容长脸,大眼睛,妆容艳丽,中间的几个,年岁相仿,十八九岁,皆穿着烟青夏布衫,红纱挑线镶边裙,走在最后的那一个,年岁最小,白衫外罩紫色比甲,白缃裙,像是正经未出阁的小姐,打扮得最为素净,一张脸却是最禁得住细看的。 那皮货行的钱老爷,瞅着几人的衣裳和发髻,奇道:“这装扮咋不像是咱们本地的。”其他人也啧啧附和。 “按照惯例,马上要来一批收棉花的南方客商,为了生意赶趟儿,姑娘们特意学的。”领头的艳妆女子温顺答道。 在场的人多半都是做生意的,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当即又笑又感叹,说这年头,做啥都费人,都不好做,还是当官好,于是又恭维起周礼,说他家境优越,却还勤学苦读,正是深谋远虑,有大见识之举。 席上喝酒谈笑,另一边,刚进来的几人坐定在琴凳前,或抚筝,或弄笛,那年岁最小的,唱了一支曲,说是叫《醉扶归》,也是打南边学来的—— “频去教人讲, 不去自家忙。 若得相思海上方, 不道得害这些闲魔障。 你笑我眠思梦想, 只不打到你头直上。”① 唱完,周礼打赏一番,便遣她们下去,说是今日雅席,只听曲助兴为妙。石员外另外扔一把碎银过去,说:“唱的不错。” 领头的女人接了钱,笑道:“这是奴家妹子,今年刚十六,还未梳拢,我这个妹子心气高,寻郎君,是钱财金银一律不睬,只看一个有无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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