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笑说我们这里正有一个好郎君,你妹子能看得上不,说着都向严霁楼看去,严霁楼却神色冷清,晃着白瓷杯子里的嫩茶叶,一面细细观摩,并不言语,那妹子自然更是羞怯,一个劲地扯手里的绢布,偶尔抬头轻觑席上两眼。 石员外见那女子临出门时,朝着严霁楼的方向时时回望,再看严霁楼,垂着眼,因沾了一点酒,白皙脸上微染酡红,石掌柜微微一笑,作了然状。 不觉间已经到了深夜,因众人都沾了酒,周礼便就地安排他们在此处下榻,严霁楼虽说平日不沾酒,今天为周礼的生辰,也祝了两杯,抿了几口,周礼不放心他一个人半夜骑马回去,便也叫人给他在楼上安排了住处。 严霁楼其实并未醉,只是作醺态,这会儿被人领到楼上的房间,一睁开眼,满脸清明,入目,清一色的红木家具,靠墙还有满满一架书,桌上放着未写完的字,仿的是颜真卿的字体,描的不错,但是用笔太柔,缺了点风骨,屏风后头,是一架大床,多宝槅上众多小摆件,严霁楼细看,原来是些风月之物,其中还有一尊微型的陶瓷,那男女在马上共骑,姿态暧昧。 床头燃着不知道什么香,甜而幽长,他很快便入眠。 到后半夜,听见外面打雷,他猛然惊醒,听着那拍窗的豆大雨点,还有呼啸风声,开始担心家里的寡嫂,自己漏雨的柴房,并不结实的马棚,还有拴在外面的马。 他觉得第一个担心多余,因他知道,她并不那样娇气。 辗转难眠,半梦半醒间,屏风一晃,一尾鱼一样的东西,静悄悄滑入自己被中。 严霁楼直觉,她正是白天席间唱曲的那个女子。 这时,旁边一缕温热靠近,他本能闪躲,却又止住了,压抑住自己推开的冲动,直到女人贴上来,反手抱住他臂膀,柔柔叫了一声“小郎君。” 霎时肌肤上生发出一种粘腻,他从来不喜与人接触,看来如今病根依然深扎。 他心中已有答案,不再忍受,径直推开这位不速之客。 不发一言,默默揽过自己的衣裳,披上就出了门。 那女子坐起身,在后面望着他。 严霁楼跑到楼下马厩,解开缰绳,翻身上马,漫无目的地绕着镇上一圈一圈地跑,那些店铺瓦房窑洞,全如一张张细口,无声地吐露深处的秘密,一直到身上湿透,这时,雷声止住,暴雨收霁,化为牛毛细雨。 斜风中,他骑着马朝家中去。 村口的路上,打老远就有一个黑影冲着自己跑来。 “严二,你做啥去了?听说你在杜老爷那儿念书,用功得很,你啥时候带着表叔我发达哩?” 面前的这人叫王二,三十多近四十岁,是村里的一个老鳏,辈份上,算作他的远房表叔。 村里的人,大多沾亲带故,一竿子下去,能打倒几十个亲戚,所以这个远房表叔,也就真的是很远很远的关系了。 这个时辰出现在村口,不知道是在哪里鬼混了半夜,这会儿才回来了。 严霁楼露出厌恶的神色。 这人死皮赖脸停在他面前,严霁楼不理他,径直拉着马缰绳朝大道前头走。 “你大哥命真背,等了那么多年才娶上媳妇,结果还克夫。”王二说。 严霁楼冷笑。 王二年轻时候有个婆娘,得病死掉了,后面他又托媒人娶了几个,结果每一个都活不过三年,人家都说他克妻,也就不愿意把女儿再嫁给他,他就一直打光棍到现在,因为人长得还算顺眼,偶尔也有点露水情缘,不过长此以往,名声也就坏透了,本村的人都不肯跟他来往。 ——这样的人还有脸说这话? 接下来,这个王二又东拉西扯了好些。 “大侄子家最近有人上门吗?” 严霁楼皱了皱眉,扬起鞭子打算离开。 “没有媒人上门吗?” 严霁楼回过头看着王二,坐在马上高高扬起下颌,神色阴沉,远远看去,却像在笑,“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老鳏忽然碎步跑上来,嬉皮笑脸地拽着马尾巴,“严二,严二,把你嫂子说给我吧。” 见严霁楼不响,他又粗着嗓子摆阔,道:“我付彩礼,给你当上京赶考的钱,咋样?” 严霁楼冷冷瞥他一眼,这个人跟了他一路,这会儿终于图穷匕见了,要是早点说,也省去他虚与委蛇的工夫。 “你算个什么东西!” 尾音未收,马鞭就落下,这一鞭用足了力,一下便将老鳏夫抽倒在地,痛呼不止。 严霁楼双腿一夹马腹,一口气跑出几里地,到前面的高岗上,这才停下,他跨坐在马上回头望,只见远处一片黑暗,巍峨的山头如同巨人的肩颈,村庄渺小而黯淡,他的家在其中望而不见,如海中一粟。 他确信他是真中了毒,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解。 他下了山,快马加鞭,一路摸黑回到小院,自己所居的柴房门户大开,仿佛是被风吹开了,提前在这里等着他回来。桌上他和兄长的旧信也被风吹得散乱,有些掉在地上,有些在门槛下,已经被淋湿,他捧住它们,然后跃身上马,来到严青坟上,一把火,将它们全都烧掉。 地上才下过雨,最底下的信并不易燃,山风推波助澜,那些积年的旧字不肯被火苗吞噬,他拿手拢了一圈,那火苗舔上来,倒肯跟他亲昵,他也不觉得疼痛,一双黑瞳里映出缕缕青烟。 火光中,他远远地跪下,然后等那些锦绣文字,全化成灰烬,骑上马,再不回头。
第39章 昨夜大雨滂沱, 电闪雷鸣,绿腰一夜未眠。 风是罪魁祸首,先把柴房门洞大开, 又把信吹来,她正好捡起其中一封。 之前在姐姐家学了字,虽然学的不多,但那些最简单的用语已经掌握。严青托人写给严霁楼的信,也是家长里短,琐碎简朴,她一下就看了下去。 也就是这些字, 让她对严家这对兄弟有了新的认识, 熟悉之中多了陌生, 陌生中又开始熟悉, 就像撕去了旧的壳子,她这才发现, 她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们, 他们对她,似乎也是一样。 这是一种常见的错觉:两个人在一起, 情投意合, 你侬我侬, 便认为自己是世上最了解彼此的,实际上,全非如此, 在遇到对方之前, 他或者她早已经有过完整的人生, 之后,那种没有共同经历过的从前, 会慢慢长出触角来,变成性格的棱角,不断侵袭现在的生活,如果他们不能接受这种侵袭,总有一天,现在的生活也会分崩离析。 就像严青不知道,其实她对他,并无男女之情,当初嫁给他,带有明确的目的,只是为了挣一笔彩礼钱,给姐姐赎身。 其实她也不知道,她的这桩姻缘,处处都有第三者的设计。 她刚开始嫁给严青,很冷淡,后来他一直对她体贴入微,她才慢慢试着接受他。 他送给她首饰衣袜,除此之外,爬上深山的大树,捧来一簇红彤彤的野果,或者是一个鸟窝,经过初一十五的集市,买来孩童的玩具,拨浪鼓或者棉花填充的假娃娃,每年春天在锅灶上大火煮熟豆子,放在她手心里,吸引新生的小羊羔,舔她的手心。 只是有时候,他的胆子未免显得太小,令她觉得诧异,比如他一个身高八尺力能抗鼎的大男人,怕打雷和闪电。 每逢打雷下雨,都需要她护着他,否则就不肯睡着。 看似示弱,实则是趁机成就好事,屡试不爽——其实她一开始并不愿意叫他碰她。 她今日读到旧信,才发现原来上面这些都出自严霁楼的手笔。 严青的这桩姻缘,从一开始的追求,到成亲,再到婚后,由最初的举案齐眉转化为之后的蜜里调油,都有他这个诸葛先生在背后出谋划策。 比如他曾经教给哥哥,叫他在打雷的暴雨天,伪装恐惧,以此获得她的垂怜。 这便是他打话本上看来的,只不过话本中,通常是女子所用,而且是用在情郎身上。 严霁楼自恃聪慧,看过的书是过目不忘,又常常能举一反三,此事关涉自己兄长的半生姻缘,因此表现得格外卖力。 后来,据他本性憨直的哥哥反馈,这招颇有成效。 所以,他受了鼓励,一连买来堆成山的野史话本,借鉴了许多更新奇的招数。 怪不得,绿腰阖上信封,心想,原来是这样。 上次,他在老屋的那一夜,她在这些信封里,拾到天师钟馗的牛皮剪影,这几乎是一个预示—— 原来她和他哥哥两个人,都成了他手中的皮影小人,被吊着细细的丝线,在朦胧的灯光下,上演老旧的戏码。 - 大门吱呀一声,听见雨靴踩在水坑里的哒哒声,帘子被掀起,原来是九叔婆来串门。 雨后的天光一映,照出老太太的白鬓来。 “正忙啥呢?” 绿腰放下手边的绣花针,扶老太太到炕上坐了,一面带有歉意地笑道:“最近欠了好多工。” 九叔婆翻看她纳的手绢,“你这手艺越来越好了。” 绿腰说:“托您的福,前一段时间,接了很多婚嫁的绣活,可能是手练顺了。”九叔婆摸着上面的图案,“确实挺顺的,我看你这比画的也不差啥了。” 绿腰心里知情,这并不是假话,少年时她在裁缝铺,学会的是技艺,后来在姐姐家的那两个月,跟着画师学字练画,了解了用笔架构,配色原理,最后注入自己的理解,才是真正叫针线活了起来。 途中两个人说起三姑奶奶。 绿腰说:“听说三姑奶奶生前和您最要好,常来村里玩儿。” 九叔婆说她当初刚嫁过来,那年三姑奶奶正月回门,两个人才第一次遇见,就觉得投缘,她们一见如故,后面就经常凑在一起,直到有了儿孙,每年也还趁农闲时节,见上几面。 不知道又怎么说到严青和严霁楼头上。 九叔婆说三姑奶奶偏爱严霁楼是有原因的。 “因为他们那个爹呢,不喜欢小楼,村里的娃娃都是惯会看大人眼色的,也跟着欺负他,你三姑奶奶是个仁义的人,看不过眼,就经常出手,私底下也偏疼他一些。” “难道是外面有了人?” “那倒不是,之前,什么都挺好的……”九叔婆神情闪烁,欲言又止,“小楼他娘生他时候没了,之后他爹就成那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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