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九叔公得意地说,“现在可有出息了,在杜老爷的学塾里面念书,成绩都是数一数二的,马上就要考官了。” 人都纷纷附和:“有出息,将来可不要忘了报答咱们严家对你的养育之恩。” 严霁楼垂下眼睛,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很标准,却又淡得转瞬即逝的笑容,眼底一片冷清。 “我咋看这娃,越看越像……”老汉把烟锅取下来,朝里面重新填烟丝。 九叔公飞快瞪了老汉一眼,“抽你的烟,那么大烟锅还堵不上你的嘴吗?” 九叔公是族长,在村里很有威望,说话比皇帝的圣旨还灵,大家都不敢反对,因此这个老汉也就讪讪地闭了嘴。 另一边,绿腰正说话,听见看客都喝彩,头一抬,原来是前面台上的戏正唱到精彩处。 在那攒动的人头间,严霁楼回来了,手里抓着一把蓼花糖。 他走过去,把糖撒在绿腰面前的桌子上,剩下的一半给那个小媳妇,分配得极其公平。 “九叔公给的。” 给完自己回去,坐到原来的位置。 那小媳妇抬头望了一下,绿腰倒是没动。 “这是你小叔子?”等严霁楼走远,小媳妇努着下巴,一面朝严霁楼那面张望,一面拿手肘轻撞绿腰。 绿腰低下头,嗯了一声。 “你小叔子,长得和他哥不太像啊,”小媳妇剥开油纸,朝嘴里丢一个蓼花糖,那雪白的糖霜,沾在她的唇角,和洇染的艳红色口脂交替在一起,显得有些触目惊心,“你家那口子活着的时候,我见过嘞,长得人高马大,浓眉大眼,没想到有这么个细致的弟弟,皮肤白的,性格也是文文静静,跟个姑娘似的。” 绿腰这时候也留心看去,还真是,严霁楼长得同他哥哥严青,确实不大相像,两个人的个子,倒是差不多高,甚至严霁楼还要更高一些,只是他哥哥体格宽,因为常年上山下河得跑,显得壮实,他清瘦,是书斋里面静坐出来的气息。 眉眼呢,乍看也有点像,骨相都立体挺拔,其实也很不同,严青五官俊朗疏阔,严霁楼呢,是那种带有勾连的精致,又因他表情极少,常常有些幽微的气息在脸上游走,显出一种肃穆来。 “你小叔子啥时候成亲呢?” 顺口就有胆大的中年婆娘笑问严霁楼,“小伙子,有中意的对象没?” 很快就有人怼她,叫她不要操媒婆的心了,“人家还在念书呢。” 这倒也不能怪这些妇人多口舌,长久以来都是这样,当地人靠天吃饭,人生最重要也就是养家糊口娶妻生子,难免要在这个问题上操心的,即使是不那么熟的人,也要问候一二。 秦腔一声吼,直响到了三十里外,戏文里王宝钏的寒窑倒塌,陈世美的头掉落虎头铡,很快天光大降,远山上羊牛下来,入夜了。 到了夜里,红红火火的秦腔就该退场了,深夜后半场,已经走了不少人,却还要清场,目的是为把小孩子们都赶下去,因为这后面的内容,实在是不宜。 与白日里那种正戏不同,后半夜唱的叫风雪戏,这风雪戏呢,虽然叫了个冰天雪地的名儿,其实十分火热。 因为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粉戏。 这个粉戏,顾名思义,自然是有无限春光。 弯月在天,夏夜里蚊虫叮咬,戏台周围烧起艾蒿,那种清苦的气息很快蔓延开来。 众人都静悄悄坐在一处,等着看那穿单薄衣裳的花旦出场,其实那花旦却是男人扮的,这是公开的秘密了。 绿腰第一次看这个,心里有些不好意思,想走,见周围人都不动,自己乍然声张,倒像是有古怪,同时又有些隐秘的好奇在滋生,于是终究坐定了。 不多时,管弦声动,伴随着宛转乐曲声,那花旦出场了,穿一身立领大襟水红衫,桃色的花间裙,裙底下一双三寸金莲,却原来是踩着木跷作装扮,故意扮出那一种风流妩媚、弱柳扶风的姿态。 “姐儿生得好像一朵花,吃郎君扳倒像推车。猪油煎子面筋荤子我,材前孝子满身麻。 姐儿生得好个白胸膛,情郎摸摸也无妨。石桥上走马有得宋记认,水面砍刀无损伤。 姐儿生来骨头轻,再来浮萍草上捉蜻蜓。浮萍草翻身落子水,想阿奴奴原是个下头人。 姐儿梳个头来漆碗能介光,茻人头里脚撩郎。当初只道郎偷姐,如今新泛头世界姐偷郎。”① …… 后面越唱越不像话,幸好因为这戏文和唱腔都不是本地的,绿腰听不懂那词,只觉得周围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隐约感知到那等绵绵春意,不多时,台上的花旦小生同入台角搭起的一座大帐,旦角把一只绑跷小脚故意露在帐外。 满座叫好。 帐子摇动完毕,等戏子出来,短衫肋以上纽扣松开,大红色的内衬显露于外,不但妆容粉极,意态亦粉极,绿腰心想,怪不得叫粉戏。 人都大笑。 绿腰面色滚烫,余光一绕,这才发现小叔也在座,赫然就在自己旁边,不由得面露赧然。 紧接着,又有一出《挑帘裁衣》,“二八佳人生巧样,红罗帐空了半床”,此曲毕了又是一出《戏叔》。 这戏不是好戏,是一出叔嫂的戏码,绿腰自然避嫌,正坐立不安,背后阴影笼罩下来,传来极轻极凉的声音,“走吧。” 绿腰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皆是脚下如飞,再回头,已经走出极远,只有那声音,还缠缠绵绵地回荡在戏台上,烧起来的艾蒿青烟,一直飞上繁星点点的云天。 大路口有马车牛车等着拉人挣钱,盖因三姑奶奶家排场大、戏热闹,吸引了一些旁边村镇上的人来看,间接地促进了商机。 先前那辆牛车便宜,人已经载满走了,旁边那辆马车上也已经挤满了人,车夫坐在辕上,手里提着缰绳朝两个人吼,“走不走,人满了,再不走,黑了狼出来了。” 严霁楼转头看向绿腰。 绿腰忽然想起之前半夜在山道上碰见狼的那一回,便说:“走。” 上了车,才察觉上当了,这人坐得满满当当,哪里还有空位给他们。 严霁楼先爬上去,绿腰上不去,严霁楼便伸出手,递给她。 绿腰犹豫了半天,直到车上的其他人都发出不满的嘘声,于是她抓住他的手,他很快握住,用力一拉,将她卷入车厢中。 幸亏这里离他们本村远,这趟马车上,都是些陌生的男女,没有人认出他们这对叔嫂。 绿腰想着方才那一下,也就罢了。 盛夏的夜晚,空气潮湿闷热,这马车虽然有个篷子,却十分简陋,破旧的板材,虚弱地拼接在一起,已经掉出一块,因为马蹄起伏和大风吹刮,剧烈地晃动着,锯齿的边缘不时打到她的后脑,她因为脚底被被人的小腿困住,上身也不方便转,被挤在一个小角落里,只能懊恼地忍着残板的颠扑。 忽然,脑后的钝痛消失了,她好奇地回头,张望,却对上一张冷若冰山的俊脸。 原来是小叔展臂扶住那块板材,让出自己的半壁位置,才为她搭起一块无虞的庇护所——虽然也正好叫她掉进他的臂弯。 看他们这样艰难,旁边的妇人支招说:“你不如坐到他腿上,这样两个人都舒服些。” 妇人的语气和表情看起来不像是戏谑,大约是真把他们当成了出来游玩的小夫妻,严霁楼倒是面无表情,绿腰一阵心慌,只能装作不闻。 车夫或许是为了多拉几趟人,疯狂地甩动马鞭,一直到前面过弯,也不曾减速,差点连人带车都砸进沟里,车上众人跌得七倒八歪,都骂起娘来。 “往我这边。”耳边传来严霁楼的声音,“前面还有几个大弯。” 她小心地靠近,努力让两人中间有空隙留出,然而这个姿势,依旧让她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声,鼻尖弥散着艾蒿燃烧的清苦气息,还有他身上长久存留着的一点墨香。 前面是一道冗长的上坡,身体的失重终于不再受她的控制,她整个人已经彻底落在他怀里,直到碰到他矫健炙热的大腿,她差点控制不住地叫出一声小叔叔来。 她想要起身,错开。 “不要动。”他在她耳边命令道,温热的气息如同一条小蛇,在嘶嘶地游弋。 她别了别耳际的碎发,抬起的手指被脸颊扑啦啦地烧灼。 下坡的时候,他顺理成章,将手臂横在她腰间。 绿腰心中一跳,幸好车内众人都面露倦色,并不注意他叔嫂二人的僭礼之举,饶是如此,绿腰依旧止不住心惊,一个劲地勾着腰朝外张望。 飞驰而过的马车这样快,却不及道路两旁无限倒退的白杨,还有葳蕤生长如绿洲的杂草野树,不住地向车轮缠绕上来,甚至偶尔有一两个花骨朵探入车厢,又很快被人摘走。 绿腰是没摘的,她一点都不敢动,因为马车的跌宕,身下的大腿已经起伏得足够厉害,好像她亲自在骑着一匹马似的,她安安静静地,像是泥塑娃娃一样坐着,怕再添上任何一笔变数。 她一直背着身,他微微活动了下关节,两人贴合得更加紧密,后背紧挨着的少年的心脏,蚂蚱一样跳动,仿佛要突破血肉的限制,跳到她手心里来。 “师傅停一下,前面沟口,我们要下车了。”有一对中年夫妻冲着车夫嚷嚷。 “这沟里面还住人着吗?看着黑黢黢的。” 那对夫妻有些不悦了,大约是自己住的地方被人小看了,那个男的说:“沟里咋了,我们沟里地多粮多,山清水秀,你想住进来还不行呢。” 马车停到那个山沟前,车里面的人都给这对夫妻让路,严霁楼向后仰,却也没将手丢开,绿腰提起裙边轻轻抬腿,把路让出来,这样的姿势,叫她由那种背对的姿态,横着坐过来,靠在他胸前。 绿腰没有注意到,头顶的那双眼神渐次幽深。 那夫妻两人下去的时候,妇人看着底下马路,似乎是恐高,又像有意要拿乔卖乖,夸张地展开双臂,以一种完全信任的姿势,跌进男人事先预备好的怀里。 等这两个人走远,车上人都笑了,以一种很微妙的态度,大约是在这个地方,这种年龄还能这么恩爱的夫妻实在少见,绿腰却没有笑,因为她忽然想起,从前严青教她学骑马的时候,也曾站在太阳底下,这样充满期待地等着接她,不过她每次都是自己跳下马,稳稳站在地面,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叹气,直到今天,她才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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