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的二百钱,母的三百五十钱。”绿腰说。 “太贵了,便宜便宜嘛。”男人的汉话口音很重,一双深蓝色眼睛,在绿腰的脸上滑来滑去。 绿腰只觉得不适,本能地不想和这个人做生意。 可她到底急着出手,自觉没资格挑三拣四,便点点头,表示可以再议,“便宜十文。” 男人笑着摇头,“不行,二十文。” 这价杀的,真是狮子大开口啊,绿腰当即蹙起眉头。 “那算了。” “美丽的姑娘,我是说,每只羊多给你二十文。”男人竖起两根手指,在她眼前晃,手上的大金戒指闪闪发光。 迎上男人玩味的笑容,绿腰这才发现,原来这人是在故意寻她的开心。 绿腰沉下脸,“我不卖了,你走吧。” “凭什么?你让我走,我就走?你们汉族的小娘子,都是这样霸道吗?” 周围有人接连看过来,绿腰脸色发红,暗中抽出藏在身后的牧羊鞭子,她怕这个人接下来再挑衅,所以提前保护好自己。 还没等到她动手。 “干什么的!” 人群中上来两个穿着盔甲的兵差,凶猛地抓住那人的肩胛,左右合力将人放翻在地。 “这些羊我家夫人要了。”士兵朝着她说。 绿腰还没反应过来,出言不逊的蓝眼商贩,已经和他的骆驼商队,一道被赶出了集市。 “请您随我去马车上取钱。”士兵躬身作揖,相当恭敬地说。 绿腰方才远远地就望见街角那驾马车,通体漆红,镶金嵌玉,在这种穷乡僻壤实在很少见。 这时走近了,更是被骇了一跳。 那丝绸门帘上,竟然隐约有光华流转,原来是织了金银作经纬。 窗帷掀开,探出一只敷满粉的玉手,指尖松松拈着块绣帕。 绿腰正瞧着那绣帕有些眼熟。 下一刻,一个女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 云鬓丹颜,金钗叠累,长眉染得深浓,一双飞挑的吊梢眼,透着几分精明,丰满的圆唇,涂得油汪汪的,像是大红芍药的花盘,随时会吐出萼来。 在那一张一合之间,字正腔圆地吐出两个字:“腰腰。” 绿腰愣了半晌,才敢开口。 “姐。” 这正是她的姐姐,沈红眉。 夜幕降临,马车呼哧呼哧走了一路,直到驶进雍州城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那一轮月亮,也坚硬沉默地挂在天上,冷得像一块石头。 “还不打算说话吗?”沈红眉问。 绿腰假作痴愚,“说什么?” 沈红眉冷笑一声,“你男人死了,你也不告诉我。” 绿腰说:“你见不得他,我说出来,也没意思。” “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没有。” 红眉上下打量她,看着那溅满泥泞的布裙,冷笑道:“你还跟我装?” 绿腰低下头来,像是做错事的小孩。 夜间山路难行,又下了雨,来的路上,她几次摔倒,棉布裙子都被树枝挂裂好几道口子,此刻坐在光彩照人的贵妇人面前,难掩潦倒寒酸。 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妹,红眉心软了,“你真不打算认我这个姐姐了,是不是?” …… 等马车停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宅子前,沈绿腰的话也说完了。 “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告诉我?” 沈红眉翻着眼睛,“姓段的是吧,他是个什么东西,一个祖上卖狗皮膏药发家的玩意儿,从前是咱们没钱没势,要看人脸色,现在叫我沈红眉再受这份气,我他娘的不姓沈!”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绿腰想起红眉刚才在集市上处置流氓的威风,心里对她的话确信不疑。 “走吧,进去坐坐。” 兴许是特意为了显示自己现在的富贵,沈红眉带着她,以及一众丫鬟仆妇,在园子里足足兜了快有两刻钟。 这等吃穿用度,确实是今时不同往日,沈绿腰嘴角一直挂着笑,然而嘴上却并不恭维。 沈红眉知道她这个妹妹,看着安静温厚,其实心里是最有主意的。 她大概是有些瞧不起自己这个外室妾妇的。 她们姐妹两个长得不像,性子也不一样,从小到大,人家都说她这个姐姐,性子泼辣,是一朵带刺的玫瑰,而妹妹沈绿腰,就是个老实的羔羊。 其实不然。 记得十岁之前,她还没被送走,姐妹两个朝夕相处,难免发生矛盾,每每两个人动起手来,外人都护着沈绿腰,说她沈红眉下手狠,真是天地良心,她哪回不让着妹妹,只是她没心眼,动手的时候,拳拳都打在看得见的地方,青红留痕,白白落人口实,反观她这个妹子,哪一回不是下暗手,她疼得呲牙咧嘴,旁人见了,还只道她欺负妹妹。 幸亏母亲向来偏袒她,大约是她长得像妈些。 沈家这两个女儿,一个像爹,一个像妈,沈红眉是像妈的那个,吊梢眼,高鼻梁,嘴唇子也厚,说话做事都爽利,美中不足的是颧骨略高了些,有时候会显得有点刻薄。 沈绿腰像爹,小脸小五官,眉目都淡淡的,初看不惊艳,不过沈绿腰有个好处,她脸上的颜色比旁人重,眉眼浓,嘴唇红,不化妆的时候也像化了妆,借此便驱散了那几分寡淡。 细论起来,两个人还真的是各有千秋。 但是现在嘛,显然今非昔比了,今日她穿的是一袭赤金大袖衫,明黄三裥裙,整个人富贵得不可方物,反观她的妹妹,却是布衣荆钗,裙衫褴褛,不知在哪儿染了一身的草和泥,脸色也不大好,苍白落魄。 沈红眉心里一面可怜妹妹,一面忍不住生出优越感。 “说起来,人的命真是天注定,你说当初爹要是不把我给卖了,我能有现在这番造化吗?” 沈绿腰听出姐姐的言外之意,当年债主上门要人,爹推出去的是姐姐,而非她这个妹妹,姐姐心里便埋下不平。 她也一直因为此事,对姐姐心中有愧,所以才宁肯搭上自己一生,也要挣彩礼钱赎她出府,为她换得良籍。 “这些时日,姓段的没少纠缠你吧?” 绿腰低下头,十指胡乱交缠着,显得心绪不宁。 红眉深吸一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敲桌子,“你宁肯和他虚与委蛇那么长时间,都不肯来求我?” 绿腰低声道:“我怕给你和姐夫添麻烦。” 听见“姐夫”两个字,红眉像是被点醒了。 “对,还有你姐夫。” 说到这里,红眉娇艳欲滴的脸上,忽然现出异样的光彩,“我都忘跟你说你姐夫了。” “恐怕你还不知道,你姐夫就是雍州府的都护,你要是早点开口,收拾那个姓段的,还不是易如反掌,哪里用费那般功夫同他周旋?” 都护? 饶是绿腰不通世俗庶务,也懂得这官职的权势滔天。 她只知道自己姐姐跟了个官,没想到来头这样大。 红眉外靠在玫瑰冰裂纹的靠背椅上,眉眼都透着得意,左手不断撸动右手中指上的黄金戒指,像是要把那金子给染到皮肉里边去,看得绿腰一阵阵胆战心惊。 “你以为我跟着他,无名无份地守在这宅子里图什么?难道我就贱得慌,爱爬人家的床?” “外室,妾,正妻,我要一步一步地爬上去,总有一天,我沈红眉也能穿上那身诰命服制,正大光明坐在八抬大轿上,看那些曾经欺辱过我的贱人,跪在我脚下当牛做马!” 绿腰心里莫名有些恐惧,只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无比陌生。 恰逢外间的婢女来通报,说是老爷回来了。 “怪了,今儿是什么日子?”红眉惊诧道。 “四月二十五。”婢女说。 “二十五?这个日子,老爷一般不都在校场点兵吗?今儿怎么会突然过来?” “算了不管了,”红眉火急火燎地站起来,朝门口两侧侍立的婢女喊:“还愣着干什么!一个两个都跟木头桩子似的,我养你们吃干饭的吗?老爷回来了,还不知道伺候夫人擦洗梳妆?” 外面的婢女鱼贯而入,手捧漆盘,上面堆叠着各色衣裳钗环,叫人眼花缭乱。 红眉进了内室,衣裳换了一件又一件。 里面不停传出抱怨的声音: “哎呀,这个苔色旋裙太老气,换个霞色的过来。” 不一会儿,又说:“不行,窄袖衫小家子气。” “对了,翡翠耳环老爷不喜欢,偏给我拿一对银镶黑珍珠的来。” 再出来的时候,那个富贵雍容的贵妇,已然摇身一变,成了娇媚婉转的少女,袒领对襟彩蝶大袖衫底下,玉色抹胸若隐若现,腰身勒得盈盈一握,本来红眉是个高大丰腴的身材,偏偏要往纤细袅娜了矫饰,这一身打扮,不要说她自己,就是旁人瞧着,也透不过气来。 察觉妹妹的注视,红眉忽然有点羞赧,语气也很惭愧,“你姐夫喜欢我这样穿。” 绿腰点点头,只说:“确实很好看。” 她不想让姐姐难堪。 饶是如此,红眉坐在镜前,照旧手忙脚乱,恨不得长十张脸,改百样妆上来。 啪嗒一声,羊角月牙梳掉在了地上。 红眉转身过去就是一记耳光,梳头的丫鬟趴在地上求饶。 红眉居高临下地冷笑着:“没用的废物,老娘我当丫鬟的时候,不知道挨了多少顿毒打,才碰你这么一下,你就受不住了?” “换个人来!” 被新叫上来的小丫鬟,颤抖着朝那云鬓上簪花。 绿腰默默站在一旁。 幼时温良恭俭让的姐姐,现在出口成脏,下手狠辣。 随着外面一声响亮的通报:“老爷到了!” 红眉忙乎所以,甚至在慌乱中撞翻了桌上的瓶瓶罐罐,那么多,都是胭脂粉黛。 掉在地上花花绿绿,像是散伙后的戏台子,一群丫鬟趴在地上围着擦拭。 绿腰心里忽然一阵悲凉。 她转身默默离开。 看着镜子里的女人光彩照人,红眉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大声说道:“对了,腰腰,正好你姐夫过来,你的事有着落了。” 久久不闻回应,她一回头,才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红眉自嘲地一笑,转身对着镜子缓缓抚鬓,“这丫头,还想让她再给我制几朵绢花呢。” 又吩咐外间的下人,“把老爷的香点上!” - 绿腰站在行人稀少的长街上,看向对面灯火通明,富丽堂皇的大宅,只见古老的宅院,在月光下散发着森森鬼气,她心中悚然一惊,这里是一只野兽的巢窠,要吞食她姊姊的青春了。 这个地方不适合她,她要回乡间去,在那荒凉的原野上,泛着淡淡腥味的羊群,简陋的木屋中,才是她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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