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腰站在门口, 迟迟不肯过来,仿佛中间有刀山火海等着她似的, 严霁楼把床铺好, 大马金刀坐在炕沿上瞧她,“嫂嫂这是一晚上不打算睡觉了?” 绿腰看着灯下的小叔, 冷静地问说:“你想干啥?” “铺床啊。”严霁楼说完就从炕上跳下来。 “嫂嫂早点睡吧。我走了。” 绿腰被他突如其来的行为整得有点郁闷, 他到底是要干嘛? 严霁楼拍了拍手, 姿态随意从容,“床铺好了,我去外面找地方住。” “你……” “寡嫂以为呢?”严霁楼表情奇异地盯着她。 绿腰因为自己内心戏被戳穿, 很挂不住脸, 仿佛她自己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似的了, 因此面上浮现羞愧来,默默缄口不语。 严霁楼伸手在炕沿一拍, 脸上没什么表情,“炕太小了,睡不下两个人。” 绿腰循声看去,其实,也挺大的。 算了,不大不小吧。 思绪如麻,她心烦意乱,也不知道是大是小了。 就不应该考虑这个事,根本就不是炕的问题。 这个小叔叔,说话越来越阴阳怪气了,滑不溜秋,永远捉他不住。 看他真的要走,已经到门口了,她忽然叫住他,“小叔叔。” 严霁楼转过头来,脸上表情淡漠,似乎真没有半分留恋的意思,她反起了疑惑,姿态无所适从起来,只好叮嘱道:“那你一个人小心点。” 严霁楼笑笑,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该小心的是寡嫂,我什么都不怕。” 他说完,大步出门,朝黑夜中去了。 绿腰凝视着那挺拔孤峻的背影,默默站在门前,山底下的风吹上来,一阵寒冷。 她钻到被子里,炕应该是不久前才烧过的,倒是异常暖和,这被褥用的棉花也挺不错,盖到身上轻盈又保暖。 炕桌上放着靡草做的扫炕刷子,她想起严霁楼刚撅着屁股趴在炕头,给自己扫炕叠被的样子,不禁翘起唇角。 让春天的她想,绝对想不到秋天的他,会有这样的举动。 记得刚回家时,他那副样子,冷漠绝情,甚至差点要宰了自己。 再看现在。 连她自己都想不到会这么快。 山里风大,严霁楼拢紧身上的外袍,心中却一片火热。 但愿这是步好棋。 他跑到商贩的帐篷过来借宿,问了好几家,不是人家嫌麻烦就是他自己不中意,最后问到一家卖调料的摊子,严霁楼心中一动,走进去。 小小的帐篷里面陈列的调味品多种多样,有花椒、茱萸、生姜、茴香,摊主是个矮个子的中年男子,人倒是热心,爽快收留了严霁楼,还把木架子下面的木板让出一部分供严霁楼睡。 只不过过程比他想象的艰难许多,严霁楼忘了自己比较敏感,嗅觉更是异常出色,于是顺理成章地被这些调味品搞得夜不成寐。 即使好不容易进了梦中,也是噩梦,就像是一头上了案板即将被腌制的猪,好不容易逃生出来,却无意中进了家卤肉店,于是第二天早上,太阳还没出来,他就早早爬起来,给摊主放下一点感谢费,重新回到崖底下的客栈去。 秋天的山泉水洗脸漱口,直冷得他打哆嗦,不过还是要这样做,他怕一会儿绿腰醒来了,看见自己不整洁的样子,心里生出嫌弃。 没想到,他的寡嫂起得比他更早。 绿腰洗完脸,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梳头,一见严霁楼,就把他叫住,“你昨天晚上在哪儿住的?” 严霁楼垂下眼睛:“找了个附近的山民,借宿一晚。” 绿腰唇角一抿,“是吗?” 她分明已经看出来了,手里捏着梳子走过来,“这个山民是经营调料铺子的吧,”绿腰吸一吸鼻子,“八角,陈皮,茴香,花椒……还有啥?” 严霁楼面皮微红,却用那种不满的口吻,“嫂嫂鼻子倒是灵。” 分明就是恼羞成怒。 绿腰得意了,笑起来,“是吗?小叔叔下次撒个好点的谎吧。” 随后又唠叨起来,“现在小叔是举人了,也不该再任意行事,花一点钱住个客栈,其实也挺划算的,这样胡乱找地方睡,休息不好生病了怎么办?明年还要考状元呢。” 严霁楼转过身,唇角轻轻抿起。 他走进去向小二要了一桶热水,脱了衣服坐在热气腾腾的大木桶里。 谁说撒谎一定要结实呢,有些谎言本来就是为了打破而生。 如若不然,他为什么放着舒服的客栈不住,去受那份罪? 不该让人知道的要隐藏,该让人知道的,不能不露。 就和画画一样,布局疏密,留白渲染,皆有定论。 这一点,他并非没教过她,所以,也算不得欺骗。 换好衣服,外面寡嫂的头发也梳好了,后脑盘了一个极为光洁的髻子,看她还穿着昨天赴宴的那一身,严霁楼过去问:“嫂嫂就穿这个吗?” “怎么了?”绿腰以为他的意思是自己穿的太隆重,不适合赶集的场合。 严霁楼欲言又止,“集市上人多眼杂。” 绿腰也想,是啊,这要是叫他们村里的人知道了,他们叔嫂两个跑出来,夜不归宿,一晚上留在外面过夜,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那怎么办?”绿腰求助般看向严霁楼:“要不咱们回去吧?” 目的尚未达成就回去?严霁楼理所当然拒绝。 “严某不做徒劳无功的事。” “一个大男人,还爱逛集市,没有听过这样的事。” 严霁楼忽然转头定定看向她,眉眼间有愠色,“集上有好东西,我想着嫂嫂有兴趣,才拉嫂嫂过来,既然嫂嫂不喜欢,咱们便回去吧。” 绿腰听他的意思,真像是被扫了兴,就要鸣金收兵了,她自己这时候反倒被激出好奇心来,“你说的我会有兴趣的,是什么东西?” 严霁楼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套男装,“把这个穿上吧。” 绿腰一看,竟然是他的衣裳,有些眼熟,仿佛是他小时穿过的,一直放在柜子里。 严霁楼帮绿腰扣上一顶金丝缠棕的瓜皮小帽,帽子戴在她头顶上,异常地大,囫囵罩住大半张脸,不过正好,也叫人看不出端倪。 他们换上衣服,走在人群里,真像是一对兄弟。 来到货场上。 此时已是初阳高升,金光万丈,许多商摊露天席地排列开来。 严霁楼领着她,来到最边缘一家展示绣品的铺子前面,大约是曲高和寡,价格又太不亲民,所以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嫂嫂看看,这手艺比你如何?” 绿腰轻轻拈起绢面一角,只见上面绣着一匹骏马,活灵活现,脚底奔腾,尘埃四起,真如同掠过他们面前一般,严霁楼帮她把绢面掉转,原来那背后竟不是杂乱线头,而是丛丛牡丹,云蒸霞蔚,国色天香。 绿腰惊呆了,“这是怎么做到的?” 严霁楼告诉她,说这是双面异色绣,苏绣里面的一种,取百家之长,又独领风骚,风格精细雅洁,最近更是汲取了文人画中的灵感,不拘世俗之物,山水、花鸟、佛像等画作皆可作为苏绣的绣稿,甚至诗词歌赋亦可作素材,用黑绒绣出草字来,字迹轻重、转折、勾踢、连断,皆与名家书笔无异。 绿腰不觉听得入迷了。 她只知道用针线纳鞋底,做衣服,最近绣的唐卡,还是听从昭觉寺的喇嘛所为,主要是为了挣些零钱,现在看来,竟然真有人把它当一门学问在做,而且还是这样浩大深刻的一门学问。 严霁楼见她若有所思,又说:“不光是当作赏玩之物,当地农村家家养蚕,户户刺绣,到处都有以丝线绣品命名的街巷,绣线巷、滚绣坊、锦绣坊、绣花弄等坊巷四通八达,城里面丝绣生意异常繁华,甚至出往海外各国,稍微有点手艺,都能以此立业,当地甚至有女子负责养家糊口,男子反过来操持井臼抚老育幼。” 绿腰听闻此更为惊骇,仰起脸,微微掀开罩在脸上的帽子,痴痴看向严霁楼,“真的吗?” 严霁楼说:“嫂嫂忘了兄长曾送给你的丝线吗?那便是我在织绣坊买的。” 绿腰想起来了,那线确实好,她用它做了一件小衣,轻薄如蝉翼,除了针线之外,当时严青还经常给她送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原来大多都出自严霁楼这里。 打铁趁热,眼见说到重点,严霁楼终于说出酝酿已久的话: “朝廷派官素来有同乡回避的规则,按照前几年的惯例,到时候我多半会被放到南边去做官。” “嫂嫂呢,愿意跟我一起过去吗?” 昨天和今天两件事,是两步连棋。 他愿意同时给出现在的退让和以后的打算,以证明自己的诚意,不知道能不能令她放下戒心。 她虽然闷声不响,却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就算不为了他,只为了那些灿若云霞的绣物和大有可为的市场,恐怕也会认真考虑。
第59章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 日薄西山,将悬崖都涂抹成淡金色,变得柔软欲坠, 把崖上的货场照得如同蜂巢,人像无数小蜜蜂,闹哄哄地行走在其间,金色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纵横交错如同碎线。 看着寡嫂依旧在那边同老板讲话,似乎还在兴头上,严霁楼只好找个地方坐下来。 本以为说几句就会回家, 但是没想到, 他们能聊那么多, 真不知道, 语言不通,寡嫂如何同那人交谈如此长时间, 他倒是知道围棋, 即使是南腔北调,异国他乡的人坐在一起, 依然能下得你来我往, 那东西别名叫作“手谈”, 难道刺绣也可以手谈吗,他有些迷惑了。 旁边一家香料铺子,卖来自天南海北的货, 其中有些香料甚至是海外舶来的, 比如沉香, 就来自交趾(越南)、真腊(柬埔寨)或者占城(印度)。 这些人做生意也很不容易,每年候鸟一样, 往返于南北水陆两路,每到一处,除了交足关税外,还须得当地官衙的公文批示,正如此刻在这个地方摆卖货物,也是得了雍州官衙的允许,特意腾给他们这么一块地。 大约是离皇城中心远些,没了拘束,雍州的公衙也比旁的地方霸道些,竟然将交易的货场设在这么一个偏远的地方,离雍州城内还需几十里路,幸好当地牛马驴骡饲养繁盛,出行还算便利,不至于造成交通上的困难,但是从中透露出的官府老爷的傲慢,还是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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