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很讨巧,不过小辈说这话,没有哪个长辈是不喜欢听的,九叔奶自然也是,“哎呀,我活了这大半辈子,你这个女娃,真是少见的一个完人,又贤惠,又能干,又不混在人堆里谝闲,永也听不见你说谁的坏话,任谁的嘴再刁,眼再毒,也挑不出你的错处。” 九叔奶叹了一口气,“只是你这么个人,为我们严家守寡真是可惜了,九叔奶问你一句老实话,你就没为自己的下半辈子着想过?” 绿腰想,原来是这样,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九叔奶夜里登门,送腊肉是假,真相是要探她的心事了。 于是她半垂下眼睛,换上淡漠的神情,“严青死了才多长时间,我没有想过这些事。” 九叔奶似乎还有些不甘心,坐下到她旁边,“绿娘,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不是把九叔奶当外人了,你放心,咱们也知道你娘家没人了,没人给你撑腰,你要真有什么打算,告诉九叔奶,我替你做主,我和你九叔公,保证把你当亲闺女待,你要出嫁,我们给你准备嫁妆。” 嫁妆? 看来果真是要催她嫁人了。 想到这里,绿腰把头垂得更低,“真的没有,九叔奶,我心里有数,我真的不想嫁人,日子我一个人也能过。” 九叔奶恍若未闻,脸上依旧兴冲冲的,似乎是凑不出鸳鸯绝不罢休,“哎,我们娘家那面有个小伙子,今年才长到二十岁,人长得好,家里养了一百多只羊,父母也都是敞亮人,你嫁过去肯定不吃亏。” “对了,咱们隔壁村还有个姓王的你知道不,手头有一二十亩地,前年媳妇死了,就留下一个小儿子,年龄也不大才三岁,你人又和善,过去保证能处得来。” 说到最后,似乎自己都有些急了,“哎实在不行,你前段时间接触那个藏族小伙,央拉雍措,其实也挺好的,你们现在处得怎么样了?” 绿腰闻言,不可置信地看向九叔奶,原来他们连央拉雍措的事儿都知道了。 还真是不遗余力地想把她嫁出去啊。 “我和央拉雍措没有关系,充其量也就是认识而已,再说,我不会嫁给外族人的。”绿腰斩钉截铁,语气果断,不容反驳。 九叔奶把脸耷拉下来,一瞬间有些无言,仿佛前面的话都打了水漂。 不过老人家阅历总是比年轻人丰富,心性也更能忍,“是吗?我以为你不拘这些的。” 其实绿腰也并不是嫌弃对方是外族,主要是严家族人的态度,好像她挡了谁的路,急不可耐地要将她踢开一样,让她很恼火。 “招个上门女婿,怎么样?”九叔奶最后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听到这句话,绿腰彻底明白过来了,原来不是想叫她嫁出去,而是想替她做主,安排她下半生的归宿,他们并不是闲得慌了,特意为她这个孙媳妇操心,他们真正在意的是家里的小叔子。 他们怕她带坏了他。 想到这里,绿腰释然,横眉冷对,毫不客气地赌誓:“严青生前对我最好,这房子也有我的一份,我要为严青守孝,谁也别想我从这个家里出去一步。” 这样就是没有希望了。 九叔奶听明白了,于是她也不再纠缠,只是想起家里那个愁云惨雾的老头子,觉得难以交差,不禁长叹一口气。 自从小楼考上,没见他高兴过,反而愁得一晚上一晚上睡不着觉,上个月严家老窑塌了,石头都被人一块一块背走,更是叫他食不下咽,坐立不安。 她这个老婆子焉能看不出来,自家朝夕相对几十年的老伴心里想的是啥? 严青死了,留下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还有个正当年纪又人中龙凤的弟弟,明眼人谁看不出来一点端倪? 她当初就说人是算不到几十年后的事的,他家老汉子非不听,又是掏钱,又是花心血,想靠人家振兴门楣,光宗耀祖,结果人家长大了,转头就有自己的主见,这叫啥事嘛。 真是孽债。 话已至此,她也没办法了。 于是随便寒暄几句,就站起身称要走。 绿腰一直把人送到门上。 站在大门口,九叔奶回头看向柴房那扇黑洞洞的窗户,笑道:“小楼哪儿去了?咱们说了这大半天,我咋没见人,是不在家吗?” 绿腰循着视线看过去,清冷月光下,只见门户紧闭,真如同空无一物。 于是她垂下眼睛,“小叔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念书,晚上休息得特别早,这个时候大概已经睡了吧。” 九叔奶笑了一下,“你也早点休息。” 绿腰点点头。 听着人的脚步声走远,她将门闩插好。 然后一直等她回到自己房中,严霁楼那边也再没有传来过一点动静。 难道他真的已经睡了吗? 因为窗户开着,外面不断有冷风刮进来,绿腰这时候头脑清晰得无以复加,也正是这股清晰,叫她无言面对自己。 她将灯熄了,上炕钻进被窝,一把扯起被子,兜头蒙住。 都怪这个巧玲,给她教的啥办法嘛,简直就是戏文里面的狗头军师,想起自己之前的举动,她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 幸好当时只解开了领子最上面的第一颗纽扣,要是真像巧玲说的那样做……噫,她可以不用再见人了。 但是,最应该怪的还是自己。 绿腰把手伸进被窝深处,狠狠地朝自己大腿上掐了两把。 别人画了个饼,你就像狗一样奔出去叼在口里,也不去管是不是真的。 太没脑子了。 她不得不承认,他带她去的那个货场,确实对她产生了莫大的诱惑。 她从出生就在这个地方,十几年来,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雍州城里,那个遥远的织绣之城,会是什么样子? 再不可预测的将来,也比一成不变的过去要好得多。 她想去到一个别人不知道她是谁家女儿谁家媳妇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可是,他是可以信任的人吗? 放下一时的冲动之后,绿腰才开始回溯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或许,她也只是想要一纸路引和籍书而已,因为没有,所以才把严霁楼当成了可以载她南下的船。 这样想,让她安心多了。 幸好,幸好九叔奶来了,打断了她的愚蠢之举,否则真不知道后果如何。 这样看来,似乎她应该感谢九叔奶。 外面寒风呼啸,同一时刻,严霁楼也正辗转难眠,心如刀绞。 他恨自己太木讷,日夜谋划着的靠近,竟然在终点时戛然而止。 大约世上事总是如此吧,如果过程太艰难,结果来得又太容易,就会令人怀疑整件事从头到尾的真实性。 他现在就处于这个状态,方才的一切如同做梦。 他没有见过她那个样子。 他在家,她总是宽袍大袖,发髻紧挽,额头和眼神一样明净,领子附近的第一颗纽扣永远高高在上,可是刚才,他依然记得她挽起在膝盖处的红色裤腿,还有抵在他腰间的足踝弧度。 他现在出去呢,靠近她,敲门呢? 她会再次为他打开心扉吗? 不行,他再不开窍,也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是会适得其反。 严霁楼身上炙热滚烫,血液涌动奔流,如同毒发,令他十分难耐,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将那一抹紫色方巾,送入被中。 第二天清晨,他很早就起来换洗床单被褥,却发现寡嫂已经出了门。 这时书院那边却来了人,说杜老爷有事请他帮忙。 严霁楼心里暗自奇怪,却还是将手上的水擦干净,跟着出了门。 北风又硬又冷,绿腰走在路上,绿色头巾被风几次吹开,她心里好奇,看来严家族里这些人是对她真不放心,昨天晚上派人来劝她出嫁,今天一早又叫她到祠堂说要议事。 她心里隐约有主意,已经猜想到是关于她和严霁楼的事。 她想,如果他们是叫她嫁人,那绝对不从,她是不会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的,如果是招婿,可以商量,毕竟房和地还能留在自己手里,但是最好还是不要,她怕引狼入室。 如果他们不讲理,直接找个由头,将她弄死该怎么办?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从前十里八乡,也听说过因为奸情而死的男女。 绿腰想,她走前应该叫醒严霁楼的,要是因为他自己丧命黄泉,那也应该叫他知情,她可不愿意当个糊涂鬼。 可怜她什么都没有干。 于是她又后悔了,昨天夜里自己就应该什么都不怕,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临到了将人放走,现在却要背上一个祸水的名声,真是天大的冤屈。 绿腰胡思乱想了一路,直到站在祠堂前面。 几口黢黑的石窑阴沉地注视着她,她即使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脸色有多苍白。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里没有出现她想象中的判官云集的画面,只有九叔公一个人,而且这位老族长的脸色十分和煦。 他甚至还让她上了座,就坐在他对面。 “孙媳妇,”老族长说:“我知道你是个好闺女。” 绿腰心里提防着老族长的话,对一个晚辈这样的客气,其中必然有深不可测的陷阱等着她趟过去。 可是全然超出她预料的是,老族长从袖子里面掏出一封文书,拍在桌面。 “这是籍书。” 绿腰将信将疑,接过来看了,还真的是籍书。 按照朝廷规定,孀妇要脱离原籍,必须经过族中同意,她因为没想过再嫁,所以从没主动向族内提过这件事,没想到,老族长竟然主动帮她办妥了。 可是,这是不是也意味着,自己要被驱逐出严家了? “路引会在之后给你。” 路引? 绿腰有些吃惊,路引是去往外地的通关文书,老族长竟然也帮自己搞定了吗? “我现在只有一件事求你。” 到底是长辈,也是上了年龄的人了,绿腰哪敢认下对方的这个“求”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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