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霁楼隐约不喜。 不过这些生意客既然愿意前来,说明还是有钱赚的,虽然当地并不富裕。这好像与人的一般直觉背离了,其实不然,越穷的地方,贫富之间的差距就越大,钱就更容易支使人,人被当成工具,长此以往,恶性循环,金钱带来的利益更加加大了,这些外地人带来的奇珍异货,能帮助富人享受到超越普通人的体验,反而能卖上更好的价,人家要的就是那种有价无市的感觉。 老板也知道,他们的客户不是那些升斗小民,所以对于普通人的瞻仰,总是慷慨地享受,躺在摇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只有在看见马车上下来的相貌堂堂的管家,或者打扮雍容的贵妇人时,才会睁开眼睛,殷勤地上前,弯着腰一一介绍。 严霁楼在那里看香料,忽然从柜台底下钻出一个小孩子,三四岁的样子,那娃娃长得玉雪可爱,大眼睛,小鼻子,头顶用红线抓着双髻,左手揪着自己已经脏到不行的团花罩衫的衣摆,右手一只小手指放在嘴里,不停咂啮,黑白分明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严霁楼。 这些人出门,一路上走南闯北,竟然还拖家带口,这么小的孩子,难道不应该呆在暖房里吃喝玩乐吗?现在西北的天气已经这么冷了,真不知道一个小童如何挺得过来。看他一直盯着自己,虎头虎脑的模样,眼神又可怜巴巴,严霁楼忍不住蹲下逗他。 问他“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家从哪里来”之类的琐碎问题。 这孩子却不回答,一味地盯着他的脸,严霁楼还以为他是南人,听不懂北方的官话,所以换了他之前在南边学的一两句俏皮话逗他。 小孩还不说话,却很快笑了一下,涎水掉在花花绿绿的口水布上,还慷慨从嘴里抽出自己的小食指,要往严霁楼嘴里填,意思是分享给他吃。 严霁楼当然拒绝了,不过看这小娃儿身上脏得不行,又睡在柜台底下塞了被褥的简陋木筐里,忍不住起了怜悯。 正好旁边扛着草扎垛子卖糖葫芦的老汉经过,严霁楼跑过去,买了一支糖葫芦递给小孩。 小孩高兴地舔了两口,被严霁楼这么盯着看,便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严霁楼见状,转身离开,后面小孩忽然哭起来,人群一阵骚动,好像是谁的钱袋子被偷了,大家都去抓贼,喧嚷之中,那小孩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恍惚中,忽然反应过来,严霁楼回头一看,刚才的小孩呢? 越过密密麻麻的头顶,空中只有一根红色的糖葫芦在剧烈地摇晃。 不好,严霁楼想起来,这几年人贩子特别多,已经发生好几起小孩被拐卖的先例了。 他赶快转身追上,前方的不知道卖什么的摊子在叫价,人群大幅度地朝这边涌来,他艰难穿越人潮,逆流而上。 终于挤过去,那人却已经抱着小孩朝远处跑了,直直插入一条暗巷。 严霁楼快速追上去,一直追到巷子尽头,适时不远处传来鼓声,严霁楼高声喊道:“前面就是官府,你是想自投罗网吗?” 那人一听这话急了,撇下小孩就跳墙跑了。 小孩哇哇大哭。 严霁楼跑上去,将地上的小娃抱起来,帮他拍掉身上的土,裹在怀里安慰。 此时的天已经彻底黑了,夜幕降临,四周一片阒静,头顶猫头鹰和不知名怪鸟一直在叫。 方才他说前面有官衙,不过是诈那人而已,附近其实是马场,那鼓声便是用来训练马脱敏的,马是一种虽然矫健强大,却性格胆小敏感的动物,极其容易受惊和失控,如果真的要用来投入生产活动,靠进人群,或者用来当赛马和战马,必须都要进行一定的脱敏训练。 他小的时候,爹是牲口贩子,每年有一段时间都去外地贩良马,也经常帮别人训练马,他自己耳濡目染,自然有所了解。 那鼓声,正像衙门升堂用的登闻鼓,恐怕也是这个,吓退了拐子。 严霁楼把目光从远处的暗巷收回。 怀里的娃儿一直在哭,严霁楼以为他受了惊,只听见那小孩吧唧着小嘴,一直含糊不清地念叨,严霁楼把耳朵凑过去,细细听了好几遍,才知道他说的是“糖葫芦”。 原来刚才追逐奔跑的过程中,他手里的糖葫芦掉在了地上,找不见了。 严霁楼不禁失笑。 小孩子除了吃,果然什么也不懂。 不过这样也好,真叫他知道今夜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是多么凶险的一件事,恐怕会留下一辈子的心理阴影的。 于是严霁楼从袖子里掏出自己的手绢,帮他擤干净鼻子,又抱着他,去小摊上重新买了一支糖葫芦,而且是更大的。 这下,这哭得像花狸猫的小娃娃,才终于眉开眼笑。 “爹爹。” 这个称呼把严霁楼吓坏了,他才十七岁啊,虽然村里人也有十六七当爹的,但是他读书这么多年,同窗之中都是以立业为主,真成家了也不会有娃的,贸然听到这么一声称呼,真是令他魂惊魄惕。 于是严霁楼蹙起眉,正色道:“我再给你买一个小耍货,你不许这样叫我了。” 小孩听见要买东西,眼柱子滴溜溜地盯着他。 严霁楼抱着这小娃,到一个卖杂货的路边摊,买了一只拨浪鼓,用牛皮做的,上面有小老虎的彩绘,色彩艳丽,栩栩如生,是那一堆玩具中最贵的。 “咱们现在回去,带你去找你真正的爹。” 小孩儿笑嘻嘻的,被手里的拨浪鼓勾走了注意力,连糖葫芦也没兴趣了,严霁楼见状摇摇头,真是见异思迁的小动物啊。 没想到人还没回去,走到半路,就被一群人围住了。 看着这群面色愤怒又惊惶的人,严霁楼才知道,他们是把自己当成了拐走小孩的人贩子。 被人拉着袖子理论,严霁楼哭笑不得,哪个人贩子会给小孩买糖葫芦和拨浪鼓? 人家听了却反问他,“不是你的娃你为啥要买,哪个人会给不认识的小孩买东西?”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说着就要将他扭送进衙门去,也不管这小孩,猛然被从严霁楼怀里拽出来就哭得昏天黑地。 严霁楼心里想,是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一个萍水相逢、口齿不清的小孩这么好,出手相救也算了,买东西就算了,还要买东西里面最贵的,或许是想起自己小时候吧,他小时候做过最大胆的梦,竟然也只是盼望着人贩子把他拐走,换一个家,以为可以过得更好。 不远处,一个单薄的身影跑过来。 “把人放开!” 绿腰强行上去护在严霁楼面前,“你们要干啥,这是我小叔叔。” 别人一看,好家伙,这还有同伙。 绿腰忘了自己穿一身男装,头顶还扣个不合尺寸的大帽子,鬼鬼祟祟,一看就不像正经人。 幸亏跟绿腰一块赶过来的刺绣摊子上的老板,由于和绿腰相谈甚欢,共度大半天的时光,所以很肯替她作保。 说这都是本地人,之前还在他们摊子上问过东西,而且这个小兄弟——他指着严霁楼——之前还给你们家娃儿买了一支糖葫芦呢。 严霁楼见群情不再那么激愤,一五一十,把话讲清楚了。 那小娃娃也一个劲地在他腿底下扒拉,还想叫严霁楼抱他。 众人一看,好嘛,原来是错怪了好心人。 那家香料摊子的老板,也就是这个娃的爹,赶忙给严霁楼跪下来了,请他大人不计小人过。 本来就是一场误会,严霁楼今夜心情好,并不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自然慷慨宽宥。 最后,老板给严霁楼送了几斤香料,作为对小儿救命之恩的感谢,那娃娃见严霁楼要走,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就要跟着走,他爹拦也拦不住,只好又叫严霁楼抱了一会儿,最后在严霁楼脸上亲了一下,留下满口含过糖葫芦的酸甜涎水,这才作罢。 老板表示,他们家这个娃儿,从小就特别会看脸,只要长得好的人抱他,再长大几岁,一见漂亮的人就要跟着人家走,管也管不住,他作为爹也很心累。 这话可把严霁楼高兴坏了,回去的一路上都得意得不行,绿腰都懒得待见他。 虽然不待见,却还是在他表示要出去到外面借宿的时候,软了心肠。 “今天晚上就别出去了吧。” 又高高扬起脖子,看着窗外说:“不过,只能在地上睡。”
第60章 大山之中, 树叶落得差不多,就到了暮秋——初冬了。 这个时节,万物凋零, 入目都是一层灰黄,草木失去水汽,地里只剩枯黄的玉米茬,秸秆垛子堆成堡垒样,东一垛,西一垛,小孩把这儿当捉迷藏的圣地, 猫狗穿梭其中钻来钻去, 鸡鸭则在里面抱窝, 冷不丁甚至能拾到几个沾着绒毛的蛋。 只有一种方法能把绿保留下来, 那就是——腌菜,绿腰到河滩去找菜石。 冬天天寒地冻, 大雪封山, 没有新鲜绿菜生长,除了窖里的洋芋红薯, 门前晒干的豆角辣椒, 再没有别的菜可以选择, 所以每到这个季节,家家户户冬季都要腌渍酸菜。 腌菜步骤并不复杂,把萝卜缨子、白菜帮子, 过开水炸一遍, 放进搪瓷大缸里, 兑入做豆腐的酸浆水,用石头压上后, 过一段时间,等菜变黄变脆,就可以捞出来吃了,不论是切成丁丝,用油和葱、姜、蒜、干红辣椒炒熟,还是烩菜,或者和肉、鸡蛋炒,甚至是包饺子,都是得天独厚的美食。 菜石,顾名思义,就是用来放在腌菜缸里的石头,用来压住以免菜叶子浮出水面坏掉。 这个压菜石的挑选呢,也是很有讲究的,首先颜色上,一般选偏浅色,最好是白的,其次,外表必须光滑,不能坑坑洼洼,更不能选上面长苔藓苗子的,最后,这个石头,要选在急流处,长年累月被水流冲刷的,而不是从河滩上随便捡一块就行,只有如此,才能保证缸里腌菜的环境不会被破坏掉,从而维持腌菜的色泽和口感。 绿腰脱鞋下河,这处是大河转弯的地方,水流尤其湍急,但是石头的成色也是相对较好的,这会儿还没有到河里结冰的时候,等到深冬,就可以来在河面滑冰了,那是她整个漫长冬季,最期待的事。 她很快就挑到了几块中意的石头,一块青灰色,一块淡紫,还有一块是鸭蛋壳那样的白色,都是扁圆形状,边缘光滑,没有任何棱角,而且分量足够,放进缸里也不会石沉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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