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霁楼笑笑,“你阿嬷不会同意你娶汉族女人的。” “你连这个都知道?” 央拉雍措从小丧父,跟着母亲一个人过活,他母亲是个有本事的女人,藏人部落里少见的女性领主,为人大方而强势,为部落壮大而殚精竭虑,这样的一个人,必然会选择替儿子联姻,而不是接受一个汉人作媳妇。 “这就叫知己知彼。”严霁楼笑道。 央拉雍措不肯服输,“我又想揍你了咋办?” “迟了。”严霁楼把手里的信塞到央拉雍措怀里,把收信人和地址都告诉他,并嘱咐他“务必要送到。” 看着严霁楼冒雨上马的身影,这个高大的藏族汉子倚在门边喊:“我后悔了咋办?” 严霁楼不以为意,扬起手里的马鞭,回头大声笑道:“后悔就追上来!” 央拉雍措笑一笑,隔着雨幕挥舞手里的信封,“你小子。” 央拉雍措坐下,拍桌子把人唤来,想买一壶酒。 “哎,刚才那个人呢?”驿卒见住客变成了这么个乡野汉子,很不客气,“换了人得重新交钱!” 央拉雍措活动活动脖子和拳头,揍不了他还揍不了你吗? 严霁楼刚纵马出去不远,就听见背后的小屋传来惨叫声。 不要紧,那是暴脾气的央拉雍措替他报仇呢。 势利眼的驿卒,门缝里看人,这回被鹰啄了眼睛。
第63章 夜半, 雨水淋漓,比以往更冷一些。 “老头子,你真打算这么做?” 幽深的窑洞里, 大方炕上,老烟锅不断冒出潮湿的烟叶气息,火星明明灭灭。 “你说,除了这还有啥办法?” “我是怕……”老妇人欲言又止。 “怕啥?”老族长有些不高兴地说:“咱们也算仁至义尽了,小楼是个知道轻重的人,不可能认不清自己的前途,更不可能在这种事上跟咱们翻脸, 不用我说, 他自己也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这么个弄, 会不会太狠了?事后叫小楼知道了, 恐怕要闹出大动静。” “个人有个人的命数,那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要是她能挺过来, 也算她的本事。” 老妇人叹了口气,说起来她还真有点不舍得这个孙媳妇, 当初严青娶媳妇的时候, 谁不觉得是一桩好姻缘, 过了几年,谁承想成了孽缘,闹出来这么一桩悖逆人伦的丑事。 要是那几口老窑不被毁, 或许还有转机。 当初说要他们叔嫂分家, 其实也是一个投石问路, 主要还是为了试探虚实,打死她都没想到, 严霁楼竟然会将自家老宅给拆了。 本来他们只以为是自己多想了,都是那些小人多嘴闲话,这么一闹,才发现问题大了,原来谣言也能被坐实。 也是自从这件事过后,他们老两口才真正开始着急。 “也不知道小楼现在走到哪儿了?”九叔奶忧心忡忡,不知道为啥,她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 她怕这事儿生出变数。 “放心吧,一来一回也要大半个月了,用不了几天,事儿就彻底了了,神仙再世也没有办法。” 九叔奶不说话了,姿态有些低落。 九叔公吧嗒吧嗒吸两口旱烟,“要我说,这事儿还得感谢杜老爷,要不是他想了个办法,把小楼支到外地去,咱们这事儿能不能成,还真不好说。” 这话倒没错,不管是对于宗族,还是书院,培养一个人才送进朝中都不容易,这一点来说,杜家和严家算是同一阵营。 外面雨声淅沥,老两口谁也睡不着觉,都候着天明。 简陋的小院内,绿腰穿着红嫁衣,手里捏一方红盖头,也在等候天明。 她在赌。 希望她能赌对。 - 连续在路上跑了一天一夜,身下的大马已经困顿不堪,严霁楼进村的时候,正是半夜三更,雨势滂沱。 他的归来悄无声息。 沿着上坡的小路回到家中,当看到院子里面的红幡喜绸的一瞬间,还是有说不出的痛苦憋闷,心口好像忽然中了一刀。 她竟然真的要嫁人。 这是谁做的决定? 是族长他们逼的,还是她自己答应的? 一盏油灯,窗纸上映出寡嫂半边侧影,小小的一张脸,被大红色喜字窗花遮得严严实实。 她此刻会在想什么。 严霁楼在自己房中枯坐到半夜,四更天,外面雨越来越大,天际暗沉,仿佛一切都要陷落,连同这三间小屋,都要陷进地里去。 衣服从里到外,都湿得不成样子,就那么冷冰冰地拔在身上。 他一路上策马奔驰,到现在回来,就没有换过衣裳。 屋顶没有漏水,本来是好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隐约有些失望。 第一次住进她和哥哥的那间房,就是因为柴房漏水,马棚塌陷。 他一直记得那间屋子里面弥散的香气,苦涩沉郁,像是某种佛香。 她看他的眼神,防备,躲闪,又带着好奇和柔软,可惜那时候他太愚蠢,太自负,太不知天高地厚。 最可惜的是,严霁楼抬眼看看屋顶,他将它补得太牢靠了。 现在去借宿,她还会留他吗? 前段时间,她明明答应自己住过去的,怎么又出尔反尔了。 他有些想不明白,直到油灯将尽,黑暗兜头将他罩住。 趁着那束光熄灭的最后一瞬间,他起身,忽然听见足底一阵铃响。 对了,那是之前过节时候买的一对红绳,给她的那一个,不知道她再带没带,他自己的倒是紧紧缚在脚踝上,连去科场都没往下摘。 外面雨点越来越大,简直像箭一样,力透瓦顶,每一声都劈进他的头顶,震耳欲聋,浑身的血液奔涌,让他觉得身体很多地方在隐隐作痛,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在这世间,人命都可以倏忽之间消逝,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 他把哥哥两个字放在心中很多年,嘴上也叫了很多年,现在不想叫了,不行吗? 凭什么不是他? 信是他写的,法子是他教的,人却不是他的。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 终于推开那扇柴扉。 穿过雨幕,走上台阶,轻轻敲响她的房门。 “嫂嫂。” 等了很久,里面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你不要嫁人了好不好?”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求她。 还是没有应答。 房子里面烛影摇晃,却仿佛空无一人。 檐下一直在滴雨,院里面的水积得像湖泊,蒿草和黄泥在其中涌动。 严霁楼脱力一般,缓缓走向泥泞之中,大雨将他冲刷得如同鬼魅。 他觉得自己发烧了,头痛欲裂,缩着身子半蹲在她门前,口齿不清地卖惨,“嫂嫂,我怕打雷,你开门让我躲一躲好吗?” 过了许久,里面终于传来声音,“这一招,你哥哥之前已经用过了。” 隔着一扇门,她的声音不起波澜,不带半分感情,比第一次相见还要陌生。 她轻笑道:“小叔叔忘了,现在是十月,怎么会有雷声呢?” 怎么会啊?严霁楼想,他为什么听到满天都是雷霆震怒,像是要将人斩碎。 - 早上迎雨花娘娘的轿子来时,严霁楼紧闭房门,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他枯坐了一夜,一夜未阖眼,直到听见外面的喜乐。 唢呐声声,胡弦伴奏,百鸟清啼,来迎凤舞。 按照仪式,新娘出嫁是要梳头的,即使二嫁依然如此。 她家里没有什么人了,大约是九叔婆在给她梳吧。 “一梳梳到发尾;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永谐连理; 五梳和順翁娌;六梳福临家地; 七梳吉逢祸避;八梳一本万利; 九梳佳肴百味;十梳百无禁忌!”① 起轿了,随着歌声和唢呐声逐渐远去,他感到什么东西逐渐在他体内流失。 “一扛扛起,有田有地; 二扛上肩,添子添孙; 三扛上路,买屋买铺。”② 想着曲子中的画面,他心里一阵翻涌。 这样的好生活,就要从他指缝间溜走了。 严霁楼终于忍不住爬上屋后的高岗,他要看看,寡嫂选中的是个什么样的一个人?她要去的将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 这辈子记住,下辈子也要认出。 那顶挽着红绸的小轿,沿着泥泞的小路,一直出了村口。 他睁着一双幽黑的眼睛,试图看清她走过的每一寸路。 这回歌声已经很远了,他还是不肯回家,直到看见小轿进了深山。 少年蹙起眉头。 怎么会这样? 红色的轿子如同一只绣鞋,孤独地攀爬在蜿蜒细窄的石梯上。 严霁楼猛然想起什么,对了,那是本村的山神小庙,听说供奉着雨君。 怪不得只有送亲的,无新郎来迎亲。 他忽然明白了。 雨神是吗? ——嫂嫂还是顾念着他的。 神比人好对付。 自岗上下来,他走入寡嫂的房间,屋内昨夜烧残的炭火还在散发余温。 剪断的红色碎绸,还有丝丝缕缕的线头,洒了满地满炕。 他倒在大红团花锦的炕褥上,将自己蜷缩如新生赤子,唇边露出一点笑意。 她并没有带走自己的针线笼。 他还记得,在箱底,很久以前,他曾朝她穿过的粗麻孝服上,绣了一朵小花。 - 过了很久很久,大约已经到了黄昏,那几百阶陡峭曲折的石梯终于走完。 轿子一阵晃动,绿腰便下了地。 山顶海拔极高,耳旁风声呼啸,她掀开盖头,只见四四方方一座小庙,如同棺材一般,那石砌的院墙极高,最上面用碎瓷片的尖缘覆盖。 她心里生出怪异,这墙倒像是在防着什么一般。 背后传来沉重的锁链声。 绿腰回头的一瞬间,隔着门缝,对上一双无奈、叹息、悲悯的眼。 那是送她来的九叔婆,老人家腿脚不便,还愿意陪她走这么远的路,平心而论,她是感激的。 可是,亲眼看着朱红的大门一寸寸阖上,绿腰迅速察觉到其中诡谲,一丝不好的预感沿着单薄的喜服爬上,仿佛上面的丝纨正在寸寸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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