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霁楼跟她说这马种系是北疆的,由野马驯化而来, 很能抗寒, 也不知道是不是骗她。 从石梯上下来。 黑马果然已经候在最底下了。 上了马, 回村的路上,眼见景物越来越熟悉,严霁楼低下头, 笑问: “你怕吗?” “不怕。” 嘴上说着不怕, 可是到了村口, 绿腰还是把严霁楼从马上赶下来。 她自己一个人骑。 一直路过老族长家门前,按照惯例, 作为小辈是要上门去拜一拜的,可是想起他们竟然放任自己死活,将她锁在那个枯庵里,差点要了她的命,她便再无半点敬意,一夹马腹仰头就走。 门前人很多,到处搬着东西走动,有人瞄见绿腰在马上过去了,后面还跟着她家的小叔子,遂主动向严霁楼打招呼,问:“接你嫂子回来了啊?” 严霁楼点点头,“山上太冷,冬天没办法住人。” 这倒是情有可原,于是村民们也再没说啥,顺便祝贺他前段时间考中了举人。 “你们这是?”严霁楼看向院子里七零八碎的狼藉。 “你还不知道吗?你九叔公要搬进山里住了,他们不是在后山还有石窑吗,又有羊圈和牛圈,打算进山养老。” 原来竟是要搬家了。 严霁楼隔着窗户看过去,两位老人大概都在屋里,可能已经看见他们叔嫂了,只不过在装聋作哑。 严霁楼心里明白,既然已经划清界限,也就没必要再来往了,他自己欠下的债,他一人还,老两口的恩情,他尽力还到严家的子孙后辈身上,但是九叔公九叔奶本身,他不会慷他人之慨,替寡嫂宽宥他们。 于是他再没说话,朝左右村民略一点头,便决然离开了。 回到家,远远地站在坡底,就看见屋顶炊烟袅袅。 这才是家的味道啊。 从今以后,他也有自己的家了。 绿腰已经系上襜衣(围裙),在灶台边忙活了。 这段日子在山上,要什么缺什么,虽然严霁楼经常出去打猎。 秋冬的野物大多打算冬眠,所以一个个都把自己喂得膘肥体厚,严霁楼每次出去,总能有意外收获。 除了那些小型的野獾狍子野兔一类,偶尔还有梅花鹿,冻僵的蛇,肉质鲜美的动物,一般都是当场放血,梅花鹿因为漂亮免遭一死,只有蛇被严霁楼完完整整地提回来吓人。 绿腰很怕蛇这种动物,小时候有一回在河边洗衣服,转头就看见旁边的大青石板上窝一条蛇,身体盘成环状,朝她凉丝丝地吐信子,吓得她连衣服差点都扔了,最后等蛇爬走,才敢去把衣服取回来,从此就落下病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言非虚。 她因为这蛇差点和他翻脸。 严霁楼很有自省意识地道歉,并把蛇从窗外扔出去,挂到树梢上。 绿腰吓得连门也不敢出了,天天卧在炕上,倒是遂了他的意。 荤腥这东西,不吃不行,但是短时间内吃得太多,也很受不了,尤其是对于那些不长吃肉的人。 绿腰觉得油腻,到后面,已经有些厌了。 这也算是她执意要下山的一个原因,还是山下的美食多又可口,山上的日子像是和尚过的。 她从门前摘下几只晒干的红辣椒,又在窗台上的簸箕里面,抓出几把晒干的豆角,准备炖一道豆角洋芋。 掀开木盖子,缸里的水已经完全冻住了,至于井里,恐怕也大差不差。 绿腰正想去叫严霁楼到河里提水,忽然反应过来,她竟然会依赖起他? 按照从前,就算是严青在的那会儿,如果不是主动要求,她绝不会拿自己的事求他,事事都是自己亲历亲为。 这会儿倒是使唤这个人顺手了。 真是可怕的习惯。 “想什么呢?” 沉思被一声暧昧的声音打断。 不知不觉,身后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摸进灶房,静静地站在她身后,虽然什么也没做,可是他的高大从头笼罩下来,还是莫名令她感到压抑。 察觉他盯着自己腰间的襜裙系带,“在做饭,你不要胡整。”绿腰毫不客气地说道。 严霁楼看着寡嫂端肃的侧脸,那张小嘴抿成一条淡淡的红线,显现出拒人千里的姿态,他心中有些讶异,为什么一回到家里,她忽然变了一副态度,又有点恢复从前那样的防备、疏离和冷漠。 “家里没水了。” 绿腰坐在灶洞前的小凳子上,肩颈低垂,视线集中在小刀上,一面削从窖里挖出来的青萝卜,一面说。 锅中的一点急救冰水快被熬干了,咕嘟咕嘟响得厉害,锅盖的缝隙处一直冒着白汽。 “我去提水。” 严霁楼拾起两只木桶,挑上扁担,将破冰的斧头绑到腰间,朝院外走去。 严霁楼刚出去不久,院里就来了人,隔着窗子笃笃敲响两声。 绿腰讶异,现在竟然还有人主动上门的吗?自从严霁楼考中举人,除了第一天家里特别热闹,后面再都没人登门了,怕被人议论成拍马屁攀关系,也怕自己举止不当得罪了严家这个未来的官。 加上老族长那老两口现在搬走,估计这个冬天,他们是能过得相当轻省。 “巧玲,我就知道是你。”绿腰主动把门帘掀开。 巧玲一见她,就露出惊艳的眼神。 她细细打量着她,“你怎么和之前不一样了?” 绿腰心里一沉,面上镇定道:“胡说,咱们才几天没见,哪里能不一样。” “变胖了一点。” 绿腰心里松了一口气,心想怕是之前在山上吃野物吃的,成天鱼肉油脂,谁都会长胖的。 “眉眼也不太一样了。”巧玲盯着她的脸说道。 “这就是胡说了。”绿腰笑道。 “我感觉你从前太严肃了,现在多了股女人味。” 绿腰把她让进房中,叫她在炉子边烤火,顺口把话题岔开,“你干啥去了,咋连着快一个月都没见你。” “你还说呢,你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说,就不声不响地做了个雨花娘娘,我在娘家村里听见都吓死了,以为你自暴自弃,真的要下半辈子混日子过了。” 绿腰不想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遂赶快问:“你回娘家去了?” “和我家那口子嚷仗了呗,别提了,我想起来就头疼,要不是为了我几个娃,我才懒得回来。” 绿腰却想,巧玲和男人闹了矛盾,还有娘家可回,而且能带娃在娘家一住就是几个月,可见有个强大的后盾,不像自己,无枝可依。 “倒淌河村谁不知道你阎巧玲是当家作主的能人,你家那口子唯你是从,只有你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你。” 巧玲脸上泛起得意之色,“那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敢给我甩脸子,我直接引上娃回家,我家里给我留了地方,我才不惯着他。” 绿腰心中未免羡慕,两人又说了一会儿,绿腰留她吃饭,巧玲说要回去看娃,所以就不留了。 锅里的冰块化得差不多,勉强够做出一顿简易饭,之前腌好的菜,这会儿正派上用场。 把碗筷都摆好,天已经黑了,外面飘起雪粒子,严霁楼还没回来,绿腰有些坐不住了,怎么回事,难道今天也迷路了? 她有点后悔,走之前忘跟他说破冰的时候小心点,冬天的冰窟窿,掉进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种牵肠挂肚操心的滋味令她觉得很陌生,甚至想立刻逃跑,她自认自己是个对情情爱爱无感的人,结果却又做出了这样的悖德之事。 回到这个家里,每一个物件,每一处角落,更是时时提醒她关于过去的一切,她在解除了短暂的封禁之后,那种对小叔的深深依赖,又变成了踟蹰不前。 她甚至想越过这个冬天,立刻到明年开春,然后南下。 终于,听见外面沉重的脚步声。 绿腰赶快跑到门前,正是挑着扁担的严霁楼,他头顶落一层薄雪,就像少年白头一样,一下老成了不少,幸好脸还是俊的。 严霁楼见她穿个黑边镶滚的小白袄,清清冷冷立在门帘下,说不出的娴静优雅,不禁笑起来,“你出来干嘛?” 绿腰从门里跑出来,要帮他提水,抬起头来,露出张被冻得青白的小脸,看样子已经在门下站了好一会儿。 “你怎么又回来得这么晚!”语气里带着嗔意。 严霁楼不要她出力,双臂轻轻一提,自己把水桶放到台阶上,扁担立在檐下。 “我遇到个熟人,说了一会儿话。” 严霁楼犹豫要不要把央拉雍措的事告诉她,一方面觉得有所隐藏显得小人之心,另一方面,又怕加重她的负担,原来连一个粗莽的异族汉子,都看出来了他们这对叔嫂的关系,那这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村人呢? 至于其中有没有嫉妒之心的存在,严霁楼坚决否认。 他才不去嫉妒一个老汉子,那家伙已经二十六七了,他这样的青春美少年,犯不着。 “快吃饭吧,一直在炉子上温着呢,这会儿估计汤都烧干了。” 严霁楼换鞋洗手,绿腰跟在他后面,把他肩上后背的雪全拿鸡毛掸子掸净,怕一会儿到室内遇热融化了,把衣服洇湿,冬天不好干。 用晒过的干豆角炖菜,比夏天的绿豆角更容易入味,腌好的泡菜又脆又香,大约是饿得狠了,严霁楼吃得很快。 吃完,就把新挑回来的水,全倒进锅里,烧了一缸热水,打算洗澡。 其实这本来是给绿腰用的,结果她自觉跑到灶房,闷着头不肯出来。 严霁楼只好自己受用,一面擦干头发上的水珠,一面想,她果然是有所防备。 他散着头发,点起焚香,绕有耐心地坐在炕上翻书,一直等到夜间,还不见她回来。 好嘛,这样绝情。 终于,严霁楼忍不住,摸出了院子,趴在墙外,隔着灶房的窗,看她还能躲到几时。 到了后半夜,灶房余热散去,开始大冻起来,绿腰估计着时间,觉得小叔应该睡熟了。 再到门前一看,果然灯熄了。 这才蹑手蹑脚地朝内屋走,刚摸黑上了炕,就被他拖入被中。 这才发现,他身上和被筒里面,全都冷得吓人。 原来这家伙一直都蹲守在外面,根本没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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