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了请他留下,原来是想让他帮忙攀附权贵。 杜家曾经是百年士族门庭,后来遭遇政变,家道中落,为保全颜面,对外说是躲避战乱,实则是政治失能,只好如丧家之犬般逃到西北,幽居一隅,惶惶度日。 近几年,朝廷新主上位,没落的旧贵族又想重现昔日荣光,未免要重新走动,只是人走茶凉,难以摸到权力边沿。 现在重新考虑仕途这条路,却又奈何家中子弟多为纨绔,指望不上,便开源广收族墅子弟,为自家宗族开枝散叶。 世上诸般勾连,若要成事,必得交换,他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若那一股红参,真能救人,也算没白受这些名缰利锁的牵绊。 觥筹交错中,一夜过去。 医馆里的绿腰,在喝了参汤后,人已经好转,半夜烧退去,反而有些凉。 她烧了整整一晚上,一直在迷迷糊糊地做梦。 梦里,她穿着一袭雪白孝衣,正跪在灵堂里烧纸,丧乐丝竹声声不绝。 来客盈堂,有些人在哭,有些人在笑,气氛异常古怪。 人群中忽然出现一个男人。 梦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这个人身材异常高大,浑身散发着寒冷肃杀的气息。 “沈氏,你杀了我兄长,如今便该偿命来!” 男人的手里举起一把寒光澹澹的尖刀。 就在那大刀将要劈下的时候,她醒来了。 眼睛下方有泪水。 晨曦入户,经过一夜的狂风骤雨,空气清新,景色怡人,万物如同被浣洗过一般,一树树油绿的叶子上,流转着澹澹的幽光。 与此同时,杜宅内,严霁楼也从梦里醒来。 厢房内,他头疼得厉害,歪靠在枕上,微微仰起下颌,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不断揉按眉尾的位置。 腕上的红玉髓天珠,松松地垮在青白的腕骨间,提醒他血液里涌动着的,蓬勃不息的杀意。 不敢置信的是,方才在梦中,他竟然手举大刀,差点就破了杀戒。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下人过来伺候洗漱。 严霁楼整装过后,辞别杜老爷,径直来到衙门,找到当时为他兄长验尸的仵作。 这仵作倒是眼尖,大约是想起自己昨夜在杜乡绅的席面上,见过严霁楼,因此表现得颇为客气。 严霁楼无心拉扯关系,塞了几个钱,便开门见山,“严青那件事中,您记得当时可有什么异常?” “确实是溺亡,并无不妥之处。”仵作说道,“要是您不放心,咱们可以去坟地再开棺验一遍。” “那倒不必。” 看他说的不像假话,严霁楼也不再纠缠,道了声:“多谢。” 离开衙门,严霁楼心里暗忖,难道真是意外?另一方面,疑虑却消失了大半,那个妇人并不曾背叛兄长,甚至还可以说是为兄长伸张正义,惩治了姓段的罪人。 他回到医馆。 “怎么样了?”严霁楼问。 “今天一大早,人醒过来就走了。”郎中说。 “去哪儿了?” “回家了吧。” 严霁楼回到村中,远远就瞧见大门紧闭,他上去一推,发现从里面上了锁。
第12章 人走远了,马被拴在门口。 绿腰将马牵回家。 之后严霁楼一连过去数日,都没有再回来。 绿腰放下心来。 说起来,这次的事,还得感谢姐姐。 从前,人人都拿她和姐姐比较,唇舌之上,她总是胜出的那一个,人家都说,她长得比姐姐好,性格比姐姐好,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嫁入高门,后来她姐姐被卖作奴籍,更是坐实了这种预言。 只可惜,世事无常,那些人打破脑袋也想不到,最后麻雀变凤凰,鲤鱼入龙门的,会是那个其貌不扬的姐姐。 不过,清高的人自有清高的好处,傲慢的人也有傲慢的归宿。 人人都不动声色地看笑话,绿腰自己是一点不急,也不恼。 守寡有什么不好的呢? 她觉得很好。 最起码,地有了,房有了。 都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做姑娘的时候是某某女,做妻子的时候是某某妻,现在,她又做回了自己。 很好。 一切终于变成她设想中的样子。 沈绿腰就这么喂羊、喂马、自给自足,时间过去半个月,直到有一天,马厩传来异响。 原来是家里的马,一只铁掌忽然掉了,它觉得不舒服,所以闹起来。 看着这匹栗色的母马,走路一瘸一拐,可怜巴巴,沈绿腰牵起它,打算到镇上给它重新打一副掌。 出门前,她换上一袭粗麻孝布,头发在脑后,简单地挽了个纂儿,耳边别一朵小白花。 没想到,好好的晴天,走到半道突然下起雨来。 幸好下得不算大,都是雨丝,洋洋洒洒,牛毛一样,做惯农活的人,都不把它当一回事。 沿着长满婆婆丁和蒲公英的小道,路一直延伸到远方,尽头是一座小镇。 说是小镇,也只比好一些的村子大点。 路面是石子铺成的,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也能算作别有气派了。 这里有车行,门前停着许多牛车、马车,车夫都闲得厉害,翘着二郎腿,抽着烟锅,三两围坐在一起闲话,还有些小摊小贩,不紧不慢地吆喝着,把叫卖声,唱得跟民谣一般。 从路的那一头,哒哒哒,走来一匹小马。 马上高高坐着一个女郎。 麻布的孝服,白色的哀花,不是沈家二姑娘是谁? 沈绿腰成婚这么久了,镇上的人见了她,还把她叫沈家二姑娘,他们似乎不能接受她已经成婚的事实,更不能接受她嫁给的是一个贫穷卑微的放羊倌,所以之前,严青还活着的时候,这里的人,一见了他,就不怀好意地问:“你家二姑娘呢?” 每回听到这个,沈绿腰都恼,倒是当事人严青,无谓一笑,甚至偶有回应,坐实了自己憨直的名声。 不过现在,沈绿腰不恼了,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随便别人把她叫什么严氏,什么沈氏,她都不会生气。 大约她确实没有心。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何她对牲畜的喜爱更超过人。 比如身下这匹母马,向来得到她的偏怜,在这样一个下雨天,还不忘坚持拉它到镇上来,给它修整蹄铁。 这匹马怀孕了,肚子渐渐大起来,现在已经很可观,要是月份再大一些,她怀疑它就要走不动道,可不妙的是,和肚子里的小马一块成长的,还有马蹄子。 马要是长期不修蹄,蹄子就会坏掉、得病,到时候就废了。 她当然不会让心爱的马儿变成残废。 选择一个下雨天,本以为人会少些,没想到还是这么热闹。 沈绿腰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朝蹄铁铺走。 铺子门前,本来聚集着很多人,沈绿腰这么一来,忽然就静了。 抽旱烟锅的不吧嗒嘴了,摇骰子的也不吆五喝六了,说笑话的,笑话也只剩半截了,只有一些脊骨嶙峋的牛马在响亮地打着鼻息,白雾融入烟雨中,很快就不见了。 “二姑娘,你来了。” 光膀子、系着皮围裙,在火炉前打铁的男人,堪称殷勤地说道: “听说你小叔子回来了。” 听见有人问起严霁楼,沈绿腰的表情有一瞬间僵硬,然后转为防备。 “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随便问问。”那人陪着笑说,样子有点奇怪。 “什么随便问问……”沈绿腰有些生气,这人莫不是在打趣她。 她几乎是想当场转身就走,可是一想到马儿忍受着蹄子的不适,走了这么长一截山路,未免心疼。 强忍着怒气,她说道:“给我的马打副蹄铁。” “好嘞。” 男人越过她看向身后的马,“真是一匹好马。” 火星飞溅,叮叮当当,在雨天燃烧起一种热络而浪漫的氛围,她看得入了迷。 另一边,一位白发老人在给马削蹄子。 即使在沈绿腰这个主人看来,老人也是相当富有勇气的。 马的脾气相当烈,蹄上的力量又非一般地大,一记飞踢下去,叫人伤筋动骨都是小事,更有甚者命丧黄泉,老人的动作却异常娴熟,连马都惬意地眯起眼睛。 沈绿腰静静地站在一旁,左边是打铁,右边在修蹄,她眼睛要忙不过来了。 只是没想到,等马蹄子打理好要付钱的时候,惨了。 在蹄铁铺主人的注视下,沈绿腰尴尬地说:“我走得急,出门忘带钱了。” 外面屋檐下的一众闲汉,异口同声地发出嘘声,起哄让掌柜买单,搞得沈绿腰异常尴尬。 那年轻的掌柜也面色纠结,挠着头道:“这……小店小本生意,实在……” 沈绿腰思忖片刻,看向掌柜道:“如果你不着急的话,容我回去取一趟。” “那样也行,只是……你受麻烦。” 绿腰笑笑,“是给你添麻烦了。” 她把马押在这里,自己搭一辆牛车离开。 车辙缓缓转动,路上留下细细水印。 蹄铁铺的左手边,有家外族人开的赌坊,在阴冷的雨天里,显得格外热气腾腾,喧嚣之中,从门口探出一双细长的眼睛,追随车上的背影消失在小径尽头。 话说这些日子,严霁楼在一直在镇上的书院进习,这日下学,刚到镇上,远远就听见人群喧哗,走近了看,一个女人,混在一众奇形怪状的大汉中,身上孝服俨然,异常惹眼。 不是他的寡嫂是谁? 后面,知道了她是来为马打蹄铁的,他便顺势钻进一旁的赌坊。 那伙赌徒欺他面生,甚至还拉着他上桌摇了几局。 结果就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严霁楼胜得轻松。 天空彻底放晴,严霁楼离开赌坊,经过蹄铁铺,顺手扔给蹄铁铺老板一把碎银,指着檐下拴着的栗色马的蹄掌道:“钱付过了。” 掌柜的来不及错愕,人已经消失在眼前,只剩临走前食指在唇角比的一声轻嘘。 不一会儿,沈绿腰坐着镇上赶集的人的牛车,从村里再次返回来。 她刚把钱递上去,那老板却笑着摆手: “已经付过了。” - 从镇上回来,沈绿腰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谁会帮自己? 她问过蹄铁铺的掌柜,可是那掌柜却一脸神秘莫测,说什么都不肯透露,哪怕是半点消息。 这时候,她忽然想起死去的丈夫。 亲眼看着那个和亡夫面容有三分肖似的人,差点杀掉自己,沈绿腰这才意识到,严青确实已经死了。 再也回不来了。 也意味着,世上再没有人对她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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