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正是小叔。”她回答道。 “先成家后立业,是该买房了。”老爷用自己随身带的手绢揩嘴,顺便老成地判断道。 绿腰不说话了,垂下眼,将泡好的白菜梗喂进嘴里,酸得一下眯起眼睛。 红眉看着她皱巴巴的脸,笑道:“我倒不觉得酸。” “酸儿辣女,姐姐是不是怀了个儿子?” 红眉脸上闪过一丝阴霾,不过很快又转为笑脸,“我倒想是个女儿好。” 老爷咳了两声,红眉急忙帮他拍背,绿腰以为是姐夫想对此发表点什么意见,结果他看向自己,说:“你们买房应该事先问我的,我手里有不少闲置的宅子。” 绿腰赶紧起来道谢,说:“自家小事一桩,不敢打搅姐夫。” 既然主动示好,这个场合,她自认为叫姐夫应该比老爷合适,红眉听见以后有点紧张地各看了两人一眼,见老爷脸色没有任何变化,这才重新提起嘴角,“你姐夫心善,总是帮别人张罗这种事。”说着倒了碗清水来,供男人漱口。 “好了,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绿腰帮姐姐戴上貂绒风帽,送她出门。 送走众人,她迎着风回屋,见阶上的猎物都被他们提走了,只留下一头死僵了的梅花鹿,幸好冬天冷,地上的血迹很快凝结,干了以后像是画上的梅花。
第68章 十二月底, 铅云弥漫,鹅毛大雪从天而降。 和之前的雪粒子不一样,古诗里面说的“大如席”的那种雪花, 所指非虚,纷纷扬扬,一天一夜的雪积下来,将整个村庄压得都小了许多。 高岗上的小院,大白天院门紧锁,静谧封闭,连窗帘也放下来, 拢得严严实实。 屋顶树梢上的雪块不时掉落, 声音撞得断断续续, “怎么不给我?” 不愿意叫夫君, 引得他很恼火。 绿腰被在炕沿上磨来磨去,连着叫了几声“小叔叔。” 少年勉强应了声, “嗯。” 外面的烟囱冒着浓烟, 里面火烧得旺到不行,炉子上的水不知道烧开了多少遍, 还在不断往进添。 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 年关将近, 绿腰同小叔商量来去, 他终于同意在这座房子里过最后一次年,等除夕夜完了再搬到城里去。 作为妥协,绿腰夜里纵着他胡闹。 白天倒是心狠下来, 不肯叫他亲昵。 这家伙自从开了荤腥, 怎么也不肯再过从前的和尚日子。绿腰催促他学业, 严霁楼狡辩,要出成绩绝不在临时佛脚一抱。他对自己的才能向来自负。 这最后一天, 夜里要守岁。 “嫂嫂,你们往常怎样过年?” 他为她褪下仅剩一只的红色绣花鞋,另一只脚上的米色羊毛袜已经蜷到脚底,也一并抹掉,然后将她裹进被筒去,怕刚才的胡闹害她着了凉。 “就是买年货,放鞭炮,做许多吃的,然后守夜。”绿腰在被窝里套上小衣,重新将自己裹紧,只剩波光潋滟的眼睛和一半青丝露在被子外面,伴随着炉子里面柴火噼啪声,很快就睡着了。 别人过年都在吃吃喝喝,绿腰在炕上睡大觉,直到下午才起来,这时候,外面雪已经小了许多。 她穿上鞋,出到外间去,只见桌子上放着红色的纸包,里面有各类糕点吃食,竹盘里面盛满炒瓜子、花生、红枣,她最爱吃的松子粒粒饱满。 她忽然想起,几年前,她刚和严青在一起的时候,那年春节,作为小叔子的严霁楼从南方寄来了许多年货,里面的糕点都是她没见过的,甚至还有那种如同小月牙的桔子罐头,酸酸甜甜,极有滋味,罐子也是用这样的油纸和红彩带包裹。 她印象尤其深的是,其中还有一个螺钿彩漆的针线盒,做工精致美丽,严青说那是他弟弟给她这个嫂子的新年礼物。 她很喜欢那个盒子,一直收着,后来有一次揣着那东西赶集,过河的时候被水冲走了,后来再也没找到。 外面天地一白,显得门上贴的红对联更加醒目,“笙箫共奏齐天乐,琴瑟同调满庭芳。”严霁楼亲自写的,村里人今年的春联,都出自他手笔。 村民们或许是为了沾喜气,一个个都上门来,完全把这家年初意外殒身的男主人给忘在九霄云外,好像她家的小院子是个风水福地一样,其他几个村子都有人慕名而来,大约是想借着这个机会结识严霁楼吧,严霁楼倒是慷慨答应,可惜绿腰帮他研墨,磨到手都酸了,直到给旁人都题了楹联,最后一副才轮到自己家。 对联上的字龙飞凤舞,绿腰起初看着挺好,后来听他念出来,才发现不太对劲,她听过别人在婚礼上祝人琴瑟和谐,知道这是给新婚夫妻用的,毕竟她还是守孀之身,用这个词也太明目张胆了,但是严霁楼已经把对联用糨糊粘上去了,而且粘得异常牢固。 “没关系的,村里人都不认字,看不懂。” 这倒是,唯一认点字的老族长搬走了,现在大家都是睁眼瞎。 绿腰同意了他这个冒险的举动,但是叫他过完年必须就揭下来,不能留到正月,防止有亲戚熟人上门,看见这个就糟了。 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不见严霁楼踪迹。 院外的脚印早被雪覆盖了,但是绿腰知道他去了哪儿。 正张望间,人就回来了。 一身蓑衣,肩上背着竹篓,头顶和肩上落满了雪。 “你又去钓鱼了。” “不是钓鱼,是给鱼送年夜饭。” “胡说。” 她有点搞不懂这位小叔了,有时候老奸巨猾难以对付,有时候又是小孩子心性。 今天的年夜饭,是两个人一起做饭,鱼本来是归严霁楼处理,绿腰说上次他没处理好,害得她喉咙卡了鱼刺,这回她自己处理。 看着寡嫂将鱼用刀背拍晕,娴熟地给鱼开膛破肚,严霁楼不由得过去,从背后握住她沾满鲜血的双手,“嫂嫂,你真是不同寻常,我哥知道你这么狠的一面吗?” 他记得他哥在信里写,她是一个特别善良温柔的姑娘,村里夏天祭祀的时候,看见公鸡被杀都会流泪,花不采,蝴蝶不捉,掉在河洼里的蜻蜓也捡起来。 绿腰手里的刀忽然一停,片刻重新挥下,斩断鱼头,漠然道:“你哥不爱吃鱼。” 严霁楼短暂地沉默片刻,去铜盆里将手上的血洗净,又接了清水兑温递给寡嫂,绿腰把剁碎的鱼块放到陶盂里,倒上料酒腌好,双手入铜盆,看着两人手上的血丝在水里一道道化开,又纠缠到一起,最终化为一盆赭红,严霁楼道:“哥哥缺福气。” 水全泼到院墙底下,很快浇塌了一块雪,融化开来,丝丝地冒着白汽。 入夜,村里前后东西不停有人放鞭炮,这是为了驱逐年兽,除了夏夜虫鸣,一年四季中难得有这样的动静,因此也不嫌聒噪,他们的小院倒安静,两人坐在炕上守夜,她绣她的唐卡,他写他的字,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到正月里,门楹上的对联没揭,小院就永久地落了锁,什么东西都没带走,这对在当地富有艳名的叔嫂,在一个积雪消融,风和日丽的日子,彻底离开了这座村庄。 搬到城里新宅,许多东西都要重新添置,本来老房子里有用的东西不少,不过严霁楼很排斥,连被褥都是到棉花铺子里面重新壮的,他甚至打算叫她把过去的衣服全换掉重做,绿腰恋旧,当然不肯。 锅碗瓢盆,笤帚簸箕,在杂货行里堆天盖地,城里面比乡下方便太多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白天出去一趟,晚上回来就能把新房需要的东西都置办全。 绿腰一面很喜欢这种时辰,在街道巷陌之中挑选那些小零碎,比如挂画、桃符、精美的珠帘之类,但是一面又心疼流水一样花出去的钱。 严霁楼看她货比三家,精打细算,整天走那么多路,城里不比乡下,街道纵横交错,集市又大,晚上回来,脚底都磨起水泡了,未免心疼,劝她:“大钱靠挣,小钱靠攒。” “胡说,开源节流,缺一个都不行。” 严霁楼发现寡嫂越来越精明了,他在口齿上不能像以前那样上风。 “你尽管花,钱我去挣。”这样她该放心了吧。 绿腰皱起眉头,老学究一样地说:“你这么想可不行,大手大脚,将来要做贪官了。” 严霁楼本来坐在摇椅上看书,被她逗笑,书蒙住脸,“你比御史都操心。” “看你这么节省,我才要做贪官呢,把天下搬进我屋中,你就哪儿也去不了了。” “那等你被抓,掉脑袋了,我第一个跑。”绿腰站在窗前,往那个美人觚里摆弄梅枝,很干脆地说。 严霁楼把她抓过来,和自己一起落在摇椅里,“嫂嫂骗我,到时候肯定舍不得我。” 绿腰半把头埋进他颈间,若有所思。 - 正月十五,传统要闹社火了。 社火是西北的一种传统民俗形式,其实是祭祀的一种,当地靠天吃饭,未免格外敬神忌鬼,在新年的开端,通过取悦神灵,以求得来年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社火内容格外丰富,每个村都要出自己的社火队,踩高跷、耍狮、扭秧歌、跑旱船、抬芯子、耍腰鼓、骑竹马,不胜枚举。 绿腰小时候最不喜欢的是抬芯子,她很小的时候就参加过这个,就是在一个专用的桌子上,用彩色纸做出各种造型的东西,比如纺车、布机,五颜六色的花朵,还有龙、虎等动物,让桌子看不出原来的造型。 然后让四五岁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化上妆,穿上戏服,装扮成戏里面的人物,站在桌子顶端,被人抬着游街,因为那种造型都是有竹竿和木棍固定过的,所以不怕掉下来,看客不知道,只能看见那种惊奇的场面,但是作为小孩,社火队要在各村镇游街串巷,不到晚上结束不了,被固定在上面一整天不吃不喝,那对于幼年的她来说,是个苦活。 大一些了,十二三的时候,就被选到秧歌队里面,穿上大红大绿的衣裳,涂脂抹粉,随着鼓声跳那种秧歌舞,高跷她是不愿意去的,因为那太危险,她自知无那种技术,厉害的艺人甚至能翻跟斗,还有的在行走间忽然劈一个双叉,佯装摔倒,等别人来扶时,身子一纵,忽然又跳将起来,往往能引来整个社火队里最响亮的喝彩和打赏。 嫁了人以后绿腰就不再参加了,本想着继续偷懒,但是她忘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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