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絮絮叨叨交头接耳,远去了。 斜阳的余晖爬上小屋的外墙。 “那个,昨天晚上的事,谢谢你。”绿腰站在当地上,语气有些局促。 严霁楼望向窗外的马厩,“这是兄长曾经珍爱的好马,我不会看着它死。” 绿腰愣了一下,“哦。”其实她想说的不是这个来着。 “药。” 严霁楼把桌上的碗端起来,朝她一递,亮出黑乎乎的碗底——全是喝剩下的药渣。 她畏苦,挑食,所以故意把汤底剩下。 现在突然被指出来,绿腰莫名有点脸红。 “喝光。” 她低下头,顺从地接过药碗。 喉咙里面苦味黏稠,等喝完,再一抬头,人已经不在了,只剩嘴里面苦而冽的土参气。 药锅还架在外面的灶上,她出门收拾,黑砂锅底都是药渣,残留截截剩余的根枝。 她从中捻出几根,细细看,只见那表皮红润,原来是红参。 红参? 她知道镇上的药铺向附近几个村子都收购过这东西,价钱很高。 怪不得…… 红参昂贵,她要是早知道是这个,也一定不舍得浪费。 严霁楼提着一桶水进门,朝搪瓷水盆里加水,里面的鲤鱼跳起来,溅得案上到处都是水。 两个人静默地站着,似乎都很有耐心地在等鱼安静下来。 “那个,我喝完了。”绿腰把洗干净的碗倒扣在桌面上。 严霁楼看了一眼,眼神微微诧异,随后点头,“嗯。” “之前那一次发烧,也要谢谢你救……” 沈绿腰话没说完,对面忽然抬起削薄的眼皮,定定瞧着她,“那是我应该做的,嫂嫂。”
第14章 第二天清晨,听见外面鸟叫,绿腰醒来,院子已经打扫干净,墙根的柴垛码得整整齐齐,小山似的。 灶房里,水缸满如铜镜,柳木的橱柜擦洗得干净明亮,锅碗瓢盆摆放有序,昨天带回来的黄河鲤鱼,正在水盆里翻腾。 她心里一动,来到严霁楼所住的房子门口,叫了几声,没人。 严霁楼一早就去了镇上的书院,走前做完了家里所有的活计。 这会儿坐在书桌前,袖子上还残留有喂马时留下的干草。 严霁楼低头,将细细的草茎拍掉。 前面西席的书已经开讲好一会儿,见堂中的凳子上还没坐满,不由得叹气连连。 这位老先生是个落第秀才,科考多年不中,只好在杜家的学墅里谋生,所幸肚里墨水充裕,尚能得一席之地,只是为人清正,有时不知变通,刚直过度,扎了不少墅里纨绔子弟的眼。 窗外,隔着很远就听见嬉笑打闹。 咣当一声,门被踢开,撞进来一群人,穿红着绿,吊儿郎当,走在最前面的,十七八岁的年纪,浓眉细眼,穿一身宝蓝色直裰,手里摇着紫檀雕花大扇子,油头粉面,下巴几个粉刺异常显眼,此人正是杜家的小少爷,杜庆。 “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 老先生把戒尺甩得啪啪作响,“斗鸡走狗,不学无术,爹娘送你们来这儿念书,你们这样子,对得起谁?站外面去!” 为首的杜庆置若罔闻,摇着扇子踱进来,大马金刀歪靠在椅子上,一面抖腿,一面朝门口几个踌躇的人使眼色。 这一伙人中,好几个都是远房的旁支亲族,比不得本家富贵,平日里仗着这位杜家小少爷,都横行惯了,只是今天踢到老秀才这块铁板,碍于杜家是大户,尊师重道几个字架在头上,不敢胡作非为,只好顺从地耷下脑袋,磨磨蹭蹭朝外走,在檐下站成一排,老老实实面壁思过。 那杜家少爷见状,手指比在唇边,得意地打了个唿哨。 老秀才见此状跌了跌脚,人在屋檐下,到底也只好作罢,长叹一声,继续念起老掉牙的课文来: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事虽殊,其理一也……” 铜钟响起,散学之前,老先生又点起严霁楼,盛赞其几日前所作文论,称其是“犹矿出金,如铅出银”。 能让一位心怀怨气的落榜老秀才说出这句话,是很高的评价了。 严霁楼坐在底下,倒是神态如常,脸上并无半分骄色。 只是这话一出,立刻惹得那么一群人眼热起来。 把不悦挂在脸上最明显的,就是这位杜家少爷,老秀才前脚走出大堂,后脚此人便回头,一脚蹬在旁边的凳子上,细眼睛凉凉眯起,食指指节叩了叩桌面。 “哎,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才来。” 严霁楼头也不抬,把书笔装进竹箧里,收拾东西准备去后舍。 此时快要到饭点,学堂人也都散了。 见杜庆从门里出来,外面罚站的那群狐朋狗友立刻围上来,揉着膝盖大骂:“老东西可真能嘀咕。” 杜庆没说话,一直目送严霁楼走出长廊,转过拐角,脸上的神情也愈发难看,眉头紧皱,问左右:“这娃是哪家的小子?” “谁?” 杜庆一脸不耐烦,“还能有谁,当然是老东西赞不绝口的那位了。” “哦,你说的是严家那小子……” “听说之前是在南方上学,他哥才死,他就赶回来了,不知道是急着奔丧,还是舍不得家财。” “他家有什么财呀,穷得叮当响。” “那是你不知道,咱们这位同窗,还真的……不一般。” “啥不一般?他家里倒是有个嫂子,确实听人说很不一般。” 众人不怀好意地大笑起来。 - 是夜,月明星稀。 一灯如豆。严霁楼在窗下就着烛火画图纸,那是他答应给村里修水渠做的用图,幸好之前在江南的时候,在主管水利的官员手底下打过杂,对水文之事略有所识,不至于忽然抓瞎。 一直忙到半夜,外面夜枭啼叫,监舍里的另外一个同窗却还没回来,这人姓赵,听说是杜家的远房亲戚,近日和杜家少爷走得格外近,常常在外面过夜。 他将图纸镇好,又将研剩下的墨饼擦干,用宣纸包好,重新装回小匣子里,关好窗,给舍友留好门,随后翻身上床。 第二日,天气大晴,太阳很早就从床帐中直射进来,墙上洒满金色的光斑,黑暗中只觉一阵刺目,严霁楼刚睁开眼睛,就被好几个人围上来。 门口传来一道阴损的笑声,“严霁楼,你做的好事!” 这位正是他的同寝舍友,消失了一夜,此时满身酒气站在不远处,脸色难看地盯着他。 这边,严霁楼预感不妙,知道来者不善,脸上却镇定自若,趿鞋下地。 旁若无人地将脸洗干净,顶着微湿的额发,微笑道:“各位这么早就上门,请问有何贵干?” “有何贵干?你还好意思问有何贵干!” 舍友上前来,一把掀翻桌上的砚台,动作粗鲁,里面的墨汁滚落四溅,一片乌漆。 此人从旁边的墨匣里,掏出剩余的墨锭,兴师问罪道:“我的松阳墨怎么在你这儿?” 严霁楼落坐在靠椅上,仰躺下去,随手在桌上抓了一本诗经,从容笑道:“你的?” “难不成还是你的?”舍友意味深长地冷笑:“你知道这墨多少钱一两?” 严霁楼躺在靠椅上,将书自脸上移开,抬起浓眉,无谓地笑道:“恕严某孤陋寡闻,有话还请直说。” 见他如此泰然,藏在人群背后的杜庆,心中未免大怒。 说起这个杜庆,也真是学堂里一个霸王,因是杜员外老来所得,自小便受尽宠爱,众星捧月,风头无两,未免养成了争强好胜、睚眦必报的性子,从前他虽懒惫浪荡,仗着一点小聪明,还是能拔得头筹,可是现在,却来了个严霁楼,年岁相仿,行事却稳重百倍,聪慧之上更兼难得的勤奋,直将学墅里一众人等衬得如草如泥。 两相对比,自然有人要倒大霉,他不光成绩滑脱,三番两次被老父亲敲打,甚至连昔日的同窗都不再服他,转而向严霁楼示好,他昨日与姓严的搭话,没想到此人竟敢对他爱答不理,无疑是在向他挑衅。 突如其来地跌落高台,叫他屈居人下,他怎么肯? 只是可恨这严霁楼,平日里言行举止一丝不苟,抓不到半点错漏,今日竟叫他寻到这样的污点,自然要大作文章,狠狠打那些有眼无珠之人的脸。 想到这里,杜庆便自信满满地冒出来,站在严霁楼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又横扫左右,颇为高调地笑道:“诸位可能不知,这墨还是我送给赵兄的,乃是出自松阳的名匠,早多少年前,是宫里上贡的御品,里面炼化了犀角和麝香,花多少银子都买不到,我手里也就只这么一点,刚给了赵兄,就听说丢了,我还心疼来着。” 话头一转,“严兄,你要是真喜欢这墨,跟我说就得了,何必要做这样见不得人的事呢?” “见不得人的事?你指什么?” 严霁楼一字一顿说完,将手里的书放回桌面,从椅子上站起来,整一整衣袍,朝杜庆打了个揖,“此类‘趣事’,杜兄常做,必然熟悉,严某做不出来,自然生疏,还望杜兄不吝赐教。” 杜庆气急,将那书狠狠砸到地上,“你在嘲讽老子?” 严霁楼微微一笑,眼神幽深而平静,“无。” 杜庆闻言,整个人面容扭曲,眼底阴戾弥散,咬着牙冷笑。 “哦,那这是什么?!” 杜庆转身,随手拿起桌上的图画,那正是严霁楼昨夜所作渠图。 杜庆将此画捉在手里,高高示给众人,转头看向严霁楼的时候,眼底流露出古怪而狂热的兴味,像是一只染上瘟病的老鼠,忽然捉住了猫的尾巴。 “你这画用的是什么墨,你敢认吗!” 见严霁楼依旧不为所动,他拿起画幅猛吸一口,便转向左右借势,将那牛皮纸在空中挥舞得簌簌作响,“各位,此墨色浓质轻,香气扑鼻,正是出自松阳墨,试问他严霁楼家徒四壁,如何能用得起这样的东西?” 众人听了,都议论起来,一时看向严霁楼,指指点点,这下杜庆才心满意足,扬眉挺腰,“你还有何话说?” 不等众人反应,手里的扇子一挥,“来人,将这姓严的小子逐出我杜家学堂!” 严霁楼置若罔闻,蹲下身,在地上一片片捡起碎了的墨块,极为仔细地清理干净,将它们包在棉布帕子里,窗外有风吹动,光影摇晃,将这个少年的脸,照得半明半暗。 他站起来,静静地看着对面,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只是声音毫无感情,令人觉得有些生寒。 “弄坏我的东西,就想这么了结?” 他那位姓赵的舍友,因为早投了杜庆门下,此刻见他失势,未免急着落井下石,以表忠心,“你的东西?你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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