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就被一拳打倒在地。 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之中,严霁楼用宣纸,挼净拳头上沾到的新鲜血液。 转身从柜顶取下只朴素的红木匣子,啪嗒一声,黄铜锁扣弹开,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里面赫然垒满形制各异、大大小小的墨块。 跨过地上倒着的人,严霁楼大步走向神色惊恐的杜家少爷,将方才从地上捡起的碎墨,满满当当塞进杜庆手里,盯着他的眼睛,“现在,再说一遍这是你的。” “把我的东西,复原得完完整整,再还给我。” 满室阒然,众人面面相觑。 杜庆站在原地,脸色通红。 一个小厮从外面跑进来,“少爷,老爷叫你去大堂!” 见杜庆被带走,其党羽也随之散尽,人群中,一个年长些的凑上来,有些小心地问:“严兄,你哪来的这么些墨。” “都是昔日淮南同窗所赠,除了松阳墨,还有歙墨和廷圭墨,你若想要,我赠你些。” 许多人围上去,有真想占这个便宜的,也有单纯要开眼界的,毕竟那箱子里各色墨块,都是闻名遐迩的极品。 在一众品鉴和赞叹中,院外不时传来响亮的训斥和惨叫声。 “看来老爷是请家法了。”有人摇着头说。 “严兄,老爷对你还是不错的。”也有人这样说。 严霁楼只是微笑,并不言语。 片刻,就有小厮来收东西,将那位赵姓舍友的铺盖行李都卷走,和它奄奄一息的主人,一齐扔在杜府门外。 自此,严霁楼一个人住,房间宽敞得令人意外。
第15章 “原来还发生过这样的事。” 绿腰低头看了一眼鞋垫上的图案,喜鹊登枝上面鲜血星星点点。 对面盘腿坐在炕上的老妇人放下鞋底,“你看,你咋这不小心,手还戳破了。” “没事,九叔婆,怪我没注意。” “唉,也不能怪你,霁楼小时候确实是太难了。” 老妇人长叹一口气,又说:“当初,这孩子要去外地念书,连盘缠都没有,那会儿他爹刚死,家里一穷二白,他走遍十里八乡,到处问人借钱,磕头下跪,没少受白眼,后面还是你九叔公,把自己的棺材本拿出来,才给补齐了路费。” 绿腰脸上流露出吃惊的神色,“严青从来都没跟我说过这些……” “他们两兄弟性子都太要强了。” 像是想起了什么,绿腰有些不大好意思地问:“那后来,小叔欠的钱都还上了吗?”家里卖羊才挣了些钱,她想着如果没还,就用这笔钱给补上。 张氏一下笑起来,“我发现你们这家子人,性格都怪,一个个不知道怎么,都特别害怕欠人人情。” 说着捉住她的手背,重重拍了两把,“钱你放心,早还完了,你就不要操心了,那两兄弟,都是争气的娃娃。” 两个人又闲话了一会儿,张氏笑着说:“你再给我画几个鞋样子吧,上次那些画得太好了,都叫旁人借走了。” 绿腰趴在小炕桌上,低头仔仔细细描了好几副,都是很新奇、又讨老年人喜欢的花样。 “怪不得别人都说你手巧。” 面对夸奖,绿腰有点无措,只好笑了笑,“下次叔婆需要,再随时叫我,今天我就先回去了。” “好,霁楼今天不是放学吗,我看也快回来了。” 离开族长家,绿腰回家路上,到田埂上挖了点小蒜,前几天下雨,地里长了不少野蒜苗。 之后她又找到邻家,用盐换了几个鸡蛋。 她因为爱干净,家里一直没有养鸡,但是因为有马,去镇上买盐特别方便,正好村里人又缺盐,所以虽然体会不到收鸡蛋的快乐,家里的饭桌上却总是不缺鸡蛋。 到家之后,正是下午,红霞漫天,将半边屋子涂成玫红色。 绿腰洗了手,到灶房去,生火做饭。 在井台旁边,把挖来的春小蒜洗得青青白白,那根须又细又嫩,用不着切掉,囫囵剁了几把,用烫油一泼,再加些醋,和切好的豆腐干搅一搅,就是一碟上好的开胃凉菜。 这时候,灶里面的火烧得正旺,绿腰蹲下身,猫着腰从里面抽出来几根柴,冒着烟给端到外面墙底下,回来又打蛋,和面,擀饼,等火小到只有锅底有余温的时候,在锅里抹上一层猪油,细细地烙出一张又一张又薄又软的鸡蛋饼。 饼子出锅后,借着锅底的油渣,猛火炒出一盘干煸豆角丝,又从案板底下的大陶罐里,夹出几块腌过的咸鱼肉,这样,一荤一素就齐全了。 至于喝的,她想了半天,还是熬了红豆粥,本来是要弄玉米粥的,怕小叔子喝不惯。 饭快出锅的时候,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她探头朝外望,一个男人正站在马厩的石槽前面,喂小马驹吃草。 察觉窗口这边的注视,他回过头来。 绿腰有些紧张地说了一句:“吃饭了。”然后放下窗子,转身去把饭菜都盛好。 严霁楼洗好手进门的时候,热气腾腾的饭菜,已经整整齐齐陈列在桌面上。 “怎么会有鱼?” 绿腰停下筷子,“就是上次你拿回来的那条,我把它给腌制了一下。” “鱼还是吃鲜的好。”严霁楼皱起眉头。 绿腰低下头,闷声道:“前几天天气热,我怕那鱼等不到你下学回来……既然你不爱吃,下次我做鲜鱼。” 这显然不是严霁楼的本意,他微微错愕,又似乎有些积郁,“我再给你买一条活鱼,现吃现杀,不用等我一起。” “我吃不完。”这倒是真话,黄河鲤鱼个头都挺足,一个人吃起来确实有点费劲。 “买条小的。” 两个人明明都是好意,说起来却像是在斗气,于是饭桌上异常寂静,只剩咀嚼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严霁楼又说:“不过味道很好,并不咸。” 绿腰笑起来,“放的盐少。” 饭吃得差不多,绿腰起身,提着桶去外面打水洗碗,严霁楼抬眼, “你放下吧,碗我来洗。” 绿腰一愣,“那行,我正好要去烧炕。” 今天去族长家串门,闲聊时间太长,下午回来又做饭,炕耽搁到现在才烧。 怕晚上太烫,睡不着觉,绿腰只抱了一小摞玉米秆填进炕洞。 然而事实证明这根本就是多虑。 因为晚间忽然又下了雨。 春季正是一年中雨最多的季节,绿腰躺在热滚滚的炕盘上,裹紧自己的红锦团花棉被。 被窝里温暖得就像睡在太阳底下。 她想起白天九叔婆跟自己说的话,有关严家的往事,严青从前竟然从没对她说过,她只觉得这两兄弟太不容易,又因为自己父母的缘故,她对严霁楼借钱的遭遇格外感同身受。 乡间的雨声总是格外催人入眠,绿腰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窗外的雨点越来越大,到后半夜,只听见外面噗通一声,仿佛房顶被掀翻,她赶紧起来,穿好衣服往外跑,原来是马棚塌了。 严霁楼牵着一大一小两只马,站在雨中,身后是一堆废墟。 马没事就好,绿腰松了一口气。 这大约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而且她对它们也有感情。 看到严霁楼趟过满院积水,将马牵来檐下,她慌忙问:“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在马棚塌了之前,我就听见响动,把它们牵了出来,幸好没事。” 绿腰仿佛发现了什么,“你一直没睡啊?” 说完这句,她才注意到严霁楼身后,柴房门洞大开,随着视线深处,里面竟如同水帘洞一般,大珠小珠落玉盘。 她抱歉地看向严霁楼,严霁楼倒是无所谓,即使身上潮湿,袍底泥泞,依然一脸清风朗月。 门口有长凳,两人一坐一立,静静盯着天上的月亮发呆,中间隔得很远。 时间过去良久,绿腰看看身后矗立的孤零零的三间瓦房,又望向头顶阴云重重的雨幕,终于咬咬牙,抬头看向严霁楼:“看这雨还有的下,我们的那间是套房,要不,小叔叔先委屈,在外间歇上一夜,等明天雨过了再说。” 严霁楼长睫轻轻耸动,终于还是垂下。 耳尖有些发红地说道:“我会带着马。” 本来大马不久前才分娩过,小马驹也才十几天大,绿腰也不舍得让它们在外面淋雨,再加上两人伦理有别,共处一室更为尴尬,忙不迭便说:“好。” 套间的内外室,一帘之隔。 两个人隔墙睡。 内屋里面,不知道什么香味,从帘子后面徐徐弥散出来。 外面下着雨,严霁楼辗转难眠。 这是为迎接新娘建造的房子,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不透露着兄长的灵巧心思。 砖地铺得平整,家具虽然原材料并不名贵,可是全都是手工打制,漆艺高超,一看便知是用了心思的,墙上挂着大红色的历画,还有些羚羊角,牦牛角,颜色斑斓的石头项链一类。 虽然是乡野人家,小门小户,屋子的铺排亦很讲究,一进门首先是个榉木的大方桌,后面摆放着几条带靠背的长凳,墙角的小杌子上立着陶瓷花瓶,那花瓶虽然有些残缺,里面插着带露的野杏花,却是雨雾润泽,娇嫩动人。 “一枝红杏出墙来”,鬼使神差地,严霁楼想起这么一句诗。 墙角的橡木立柜散发出浸了雨的潮湿气息,墙上裱糊的黄纸受了潮,松垮垮地剥落下来。 小马驹正是淘气的年纪,一直在那儿撕黄纸玩儿,窸窸窣窣,如同一只巨大的老鼠。 严霁楼不得不起身,将这小宝驹给拴在大马身边,好叫它的母亲约束住它,另一方面,也是怕打扰了里面的人。 等马安静下来,绣帘背后终于传来清浅的呼吸声。 严霁楼这才脱掉身上的湿衣服,这袍子,是棉布做的,所以特别吸水,方才在外面淋了一会儿,便彻底湿透,水蛭一般贴在身上,冰凉刺骨。 碍于寡嫂共处一室,他不好宽衣,便忍着湿衣贴身,直到现在,才在黑暗中飞快换下。 清早,晨曦微透,尚在睡梦之中的绿腰,忽然发觉脸上一阵湿热,爬起来,原来是马儿在舔她的头发。 她这么一醒,马驹也被惊,自知进屋无理,蹬着四只小腿就跑了出去。 绿腰无奈发现,这小驹子似乎越来越大胆了。 等她整好衣装出门,外面依然雨水霖霖,凉气扑面而来,院内积水如同溪流。 严霁楼正坐在檐下,拿红柳枝条编筐,身上穿着一件家常麻布长袍,飞溅的雨雾给他周身镀上一层银光。 看样子他应该很早就起来忙这个,筐已经基本成型,纹路做得也很精致。 见绿腰出来,他停手,垂下眼帘,白皙的脸上仿佛有雾气笼罩,“雨不停,今天还不能上房盖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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