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公张辅此语一出殿内立即鸦雀无声。 大家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当年的靖难之乱,居北平的燕王朱棣打着清君侧之名与侄儿建文帝争夺江山,这仗打了四年,可以说是此消彼长各有胜负,最后燕王朱棣饮马长江直逼奉天城的时候,就是因为派出的亲信策反了城中诸多要员,奉天城才会不堪一击。 虽然说汉王的谋略远远比不上朱棣,但是战场上瞬息即变胜负皆有可能,谁能打包票情势不会发生逆转? 见众人不语,朱瞻基又把目光投向了大学士杨荣,他是皇祖朱棣最为倚重的贤臣,遇事筹谋也最是明达果敢的,果然朱瞻基还未开口相询,杨荣已然会意:“是否召乐安御使李浚前来问话,看看如今这乐安城中的部署再作定夺?” 朱瞻基点了点头:“宣!” “是!”太监金英立即下去传话。 在等着李浚上殿的间隙,刚被提升为御用监太监的王谨入内回奏:“皇上,皇贵妃派人送来亲手做的冰镇雪梨绿豆银耳羹,说是给皇上和诸位大臣们去去暑!” “哦?皇贵妃有心了。”朱瞻基淡然一笑,点了点头,“既如此就端上来吧!” “是!”王谨立即走到殿外,很快就有小太监们端着精致的青花瓷碗入内,并依位次顺序放在诸位大臣座椅旁的茶几上,唯独王谨端着一杯造型精巧的黄底彩绘描金的高脚瓷盅呈到御前,他轻轻地将瓷盅放在龙案上,又悄悄看了一眼朱瞻基。 朱瞻基见他神色间似乎有些古怪,于是掀开盖碗原本刚要拿汤匙搅动饮品,无意间地一瞥竟发现在盖碗内侧写着两行小字:“后发置人不如速战速决!” 如此漂亮的瘦金体在这六宫之中自然不作第二人想,自然是她,朱瞻基唇边的笑容渐渐散了开来,心情也轻松起来。 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后发置人”?是的,朱瞻基一直就是想后发置人,汉王也好,朝堂上暗存的异己也罢,他都是从容面对极尽恩宠,一味的宽容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放纵,就是为了让他们自己按捺不住跳出来,这样再一举歼之,名正言顺。 只是,如今汉王的谋反只是来自于臣子的密报,他毕竟没有大张旗鼓的举兵压境,这倒让朱瞻基有些犹豫不决了。 而此时此刻,若微的提醒来的实在是太及时了。正该如此,年轻天子初登大宝,朝堂之上虽有一干老臣忠心拥护,却也有不少静观其势并在暗中异动的骑墙之辈。如今正可借此事立威,令朝堂上下一心。 朱瞻基心思初定,面上越发和悦起来,众臣不知天子的情绪为何突然转变,虽然心中犯疑却又都不明究竟。 “乐安御使李浚殿外候见!”殿外响起金英清亮的唱奏之声。 “宣!”朱瞻基正色说道。 李浚步入殿内,所有人一望之后全都讶然了。 是的,李浚没有穿朝服也没有戴官帽,只穿了一袭白色的长袍,头发略微有些零乱竟然只以木簪相绾,这样的他在乾清宫东暖阁满室的红与黄两种浓重而华丽的色彩衬托下是那样的突兀。 李浚年过三旬,容貌说不上有多出色,只能用清秀二字概之。如今面色发白眼窝深陷,两目如千年寒冰冷得瘮人。 他进入殿内跪在当场:“下臣乐安御使李浚叩见皇上!” 朱瞻基微微有些愣住了,他从来不曾真正在意过臣子们对他的叩拜与赞颂,然而当李浚第一次面见天子时竟然没有按照礼仪三呼万岁这倒是奇了,他刚想叫李浚平身,殿内侍立的太监王谨立即走到李浚身边提醒:“李大人,这礼似乎行的不规矩!” 李浚未作答复,只是未等天子开口就抬起头对上朱瞻基的目光。 “大胆李浚!”吏部尚书骞义立即出言相斥,“虽然是地方小吏少有机会仰见天颜,但这礼仪却不能荒疏,若是忘了,老臣愿亲自示范!” 说着骞义便起身跪在殿中:“臣骞义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瞻基不动声色倒要看看李浚如何应对。 只见李浚面不改色冷静异常:“吾皇若是圣明,自然知道这‘万岁’不是喊来的。” “你说什么?” “也太狂妄了!” “怎的如此猖狂?难不成是汉王派来羞辱皇上的吗?” 李浚的言语激起众臣纷纷强烈反弹,朱瞻基淡淡一笑挥了挥手,示意众人稍安,又命王谨将骞义扶起重新让到座上。 “赐坐!”朱瞻基命人抬了一把楠木圈椅放在殿中,李浚竟然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 “李卿话中意思像是认为朕有不明之举?”朱瞻基面上不怒不嗔,众臣看了更是暗暗纳闷。 “小臣在奏折中已然把乐安城中的局势向圣上讲明,汉王在乐安城中不仅是私制兵器,还强拉辖郡内的民夫壮丁入伍,又砸开州县监狱放出里面关押的死囚犯和附近州县的无赖地痞集结在一处日夜习武练兵;不仅如此,他又下令将乐安周围诸县的官民畜马全部抢来,并把百姓们刚刚收成的夏粮全部抢劫一空,谋反之心已大白于天下。乐安百姓生不如死,小臣弃家人于不顾乔装出逃,日夜奔袭入京就是为了请皇上早下决断出兵平乱。可皇上为何还要犹豫,为何还要召臣来当面询问,如此贻误战机,又会连累多少无辜百姓?”李浚看似沉木纳寡言然而此番话却是滔滔不绝气势如虹。 “李御使稍安,皇上仁德,出兵乃国之大事,皇上自然要权衡利弊全盘考量之后才能定夺。”内阁大学士杨士奇出言安抚。 李浚苦笑道:“皇上仁德,是对汉王之仁德还是对乐安百姓之仁德?” 此语暗含大不敬之意,众臣皆面上变色,朱瞻基倒不以为然:“朕虽然相信卿所言不虚,然而借你刚刚所言,朕也必先扪心自问,战,是对乐安百姓之仁德还是对天下百姓之仁德?” “皇上!”李浚面色大变,再次跪在正中,他双手于胸前用力一掀衣襟立即露出里面裸露的胸膛,这样的举动在皇上面前是大不敬之罪,应该推出午门当场斩首。可是此时众人看了却只能缄口。 李浚身上自脖颈以下、胸口、腰腹、臂膀之处全都是伤口,伤口狰狞丑陋,虽然由白布包裹,但还是能看到里面渗出的血色。 “皇上没有问小臣进宫面圣为何不着官服而穿白衣?”李浚眼中布满血丝,言语悲泣清冷:“小臣的一家,上至七十岁的祖母,下至尚在妻子腹中不足五个月的孩儿全都因为小臣的出逃而被汉王磔杀了……汉王谋反,绝无转寰。在乐安,其暴行简直令人发指……” “呯”的一声,朱瞻基的拳头重重砸在龙案之上,那精美至极的彩绘描金御用高脚瓷盅被震得在桌上滚了两滚,虽然万般不情愿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掉到了地上,价值不菲的贡品就这样被摔得粉碎。 朱瞻基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清冷,是的,若微说的没错,后发置人的代价有的时候便是不能承受之痛。 “李浚,朕知你忠心为国,一片丹心只为了护佑一方百姓。忠君忠君,必得先忠于民而后才是忠君。你的父母家人为国而亡,朕一定会隆重追封,待平乱之后为他们建祠立庙永受香火。”朱瞻基亲自将李浚扶了起来,“你且将乐安城内的部署细细讲来,让朕和诸位大臣听了也好心中有底。” 李浚这才将汉王在乐安城中部署详尽讲来,朱高煦将部队分为五队,立五军都督府,命王府护卫指挥使王斌领前军,知州朱恒领后军,亲信韦达领左军,千户盛坚领右军,朱高煦自领中军,同时让他的五个儿子各监一军,其中世子朱瞻垣居守乐安。 李浚的一番讲述,让在场的大臣立即众志成城不再摇摆,他们明白,汉王是已经铁了心要与朝廷相抗,如今只有出兵相剿,抚是抚不了的。 “好,那众位爱卿就议一议,这平乱的统帅,朕该派谁人为好?”朱瞻基心中似乎早有定夺,然而他还是刻意地要让大臣们广开言路,献计献策,因为这是他登基以来的第一桩军国大事。 “皇上,老臣愿领兵平乱!”开口的正是英国公张辅。 朱瞻基点了点头:“英国公忠勇可嘉,只是常年驻守在外,如今刚刚回朝,朕怎么能忍心让英国公白发出征,再次披挂上阵?” 朱瞻基言辞肯切令张辅感动不已。他仍想请旨,朱瞻基却把目光投向了武阳侯薛禄。 武阳侯薛禄竟神色大变,他没有起身请旨,却把目光投向了别处不敢与朱瞻基相对。 薛禄也算得一员干将,此时居然会临阵退缩。朱瞻基心中暗暗发寒,他立即想到的是,持此态度的在朝中怕是并非只有薛禄一人如此。跟能征善战又曾经立下赫赫战功的汉王相战,怕是不少人都会有所畏惧。也好,正中下怀。 朱瞻基腾地一下站起身,环顾群臣之后缓缓开口:“朕欲亲征。” “皇上,皇上,万万不可!” 殿内立即响起一片劝谏之声。 年轻天子英气勃发,坚定如铁,挥剑直指乐安。虽然豪迈冲天,于国于民却未必是件幸运之事。 这并不是大明朝开国以来的第一次御驾亲征,但却是最让朝臣震惊的。虽然不是在金殿之上大朝时颁发的圣旨,只是在近臣中的小议,却足以让这些三朝元老们忧心忡忡,寝食难安了。 他毕竟不是开国之主朱元璋,更不是于金歌铁马、血肉横飞的征战中夺得皇权的成祖朱棣,在太多人的眼中,他只是一个养于深宫自幼倍受呵护的骄子。 他行吗?他可以吗? 所有人都在怀疑。 而他却像是很高兴等到这个机会。
第二十五章 征曲秋风飒 壮丽华美的长乐宫经过若微独具匠心的一番调整如今已然模样大变。 殿内没有金碧辉煌的屏风更没有雕龙画凤的宝座,正殿被精巧地隔出五间居室,正中是待客的厅堂,东侧两间为书房和琴室,用黄花梨木雕竹纹裙板玻璃隔扇相隔;西侧两间是卧房,以透雕缠枝葡萄纹落地罩相隔,这样东西两个次间与明间隔开。而东西次间与梢间则以木雕万福万寿纹为边框内镶大玻璃的隔扇相隔。 室内多是硬木家具虽然气派却略显呆板,若微又令人以丝绸锦缎相衬,如黄花梨架子床配的是淡绿色的纱帘,淡烟色的帷幕。紫檀的座椅配了杏黄的褥垫和靠枕,红木的桌子和妆台上铺了水蓝色绣花织锦的桌布。 室内角落、桌几、书架各处又恰到好处地点缀着许多盆栽和小饰品,盛夏时节又添了许多竹子编的箱笼、绣橱和春凳,于是这里便成了紫禁城中最舒适清凉的居所。 朱瞻基走到长乐宫门口,远远地看到倚门相望的若微,虽然是顶着皇贵妃的名号,可是她的衣着与装扮却一如从前,身穿绿色绣着白色芙蓉的抹胸,腰系绿烟碧霞如意裙,手挽薄雾云翠软纱,流云髻中嵌以一支玉钗,耳际悬着的珍珠坠子为点睛之笔,美丽清灵如同飞天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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