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今日召儿臣来,就是为了劝儿臣把皇位还给他吗?”朱祁钰腾地一下站起身,“还记得当初我与他在御花园里比箭吗?他输了却不认账,我们厮打起来。母后不问对错,上来就给我一记耳光。可是上圣皇太后呢?她会安慰我,会逼着祁镇把云驹牵到我手上。她说的对,输了就要认。就像如今的局面,这皇位不是我抢来的,是祁镇输了,他输了……” 说完,朱祁钰一甩龙袍大步而去。 “痴儿,逆子,总有你后悔的一天!”吴太后心中是说不出的悲与怨,她恨这突如其来的战事搅了她平静的晚年,否则朱祁钰只是一个不问世事的亲王,而她则会守着自己的儿子在亲王府含饴弄孙,又怎么陷入这事事非非中不能自拔呢? 吴太后的反对,诸臣百官的反对,甚至是枕边发妻汪皇后的反对都不能阻止他将至高无上的皇权传给自己亲生儿子。走出寿昌宫的那一刻,景泰皇帝朱祁钰便暗下决心,自此以后再也不听任何反对意见,该是他独掌乾坤、一言九鼎的时候了。
第六十章 夺门之惊变 景泰三年五月初二,朱祁钰以迅雷之势连下数道圣旨。 废皇太子朱见濬为沂王,立皇子朱见济为皇太子。 废反对自己改立太子的皇后汪氏,立新太子的生母杭氏为皇后。 不过,似乎是为了在世人面前表示他对上圣皇太后孙氏依旧尊重如初,他还特意颁旨大封孙氏族人,同时追封以八十五岁高龄寿终的孙太后之父孙忠为会昌候,并由孙继宗继承其爵位。 又封太上皇另两位皇子朱见清为荣王,朱见淳为许王,并下诏大赦天下。 由此,多少给自己加了些“仁义”的光环。 可尽管如此,就在他册立亲生独子为太子后,预示不祥的天灾与祸事就纷至踏来了。 进入六月以来,刚刚竣工的黄河沙湾大堤就被冲决了七十余丈,两岸水灾泛滥,溺死者无数。 紧接着,宫庭中门又遭受雷击,连伤数人。 在整个景泰三年间,淮徐等地大水,济南蝗灾,江南水旱相继、民饥忧困哀鸿遍野。 从景泰四年冬至景泰五年正月,山东、河南、浙江、直隶、淮、徐大雪数尺,淮东之海冰四十余里,人畜冻死万计。 这一切似乎都在向世人预示着,新太子的册立于国是不吉之兆。 景泰四年十一月,被景泰帝寄于无限厚望的小太子朱见济夭折,葬于西山,谥曰“怀献”。 痛失爱子的景泰帝大受打击,朝臣们开始连名上奏,请求复立太上皇朱祁镇长子前太子朱见濬为皇太子,这对于景泰帝无疑更是雪上加霜。 他除了断然否决以外,就是加紧在后宫频繁召幸妃嫔,以求早得子嗣,但天意弄人,后宫被幸妃嫔众多,却无一人再次妊娠。 景泰五年五月,礼部郎中章纶、御史钟同奏请复立沂王朱见濬为皇太子。景泰帝大怒,他不信自己年纪轻轻就没了子息,即下旨将两人关进了锦衣卫大狱。 景泰六年八月,南京大理少卿廖庄,再次上奏请复立沂王朱见濬为皇太子。景泰帝闻听怒无可遏,当即令人将其拖到殿门外施以杖刑,同时将关押在狱中一年多的钟同、章纶乱棍打死。 景泰七年二月二十一日,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杭皇后病逝,景泰帝大受打击,颓然之际开始提前为自己营造陵墓,并为之取名为“寿陵”。 这一年,明朝的南北两畿(今江苏、河北以及京津一带)、江西、河南、浙江、山东、山西、湖广共三十个府,因大雨不断农田受淹。而湖广、浙江及南畿(今江苏一带)、江西、山西又有十七个府遭受大旱。北畿(今河北以及京津一带)、山东、江西、云南、河南连遭饥荒。 朝内朝外一系列不祥之事,昭示着景泰帝已日薄西山。 景泰七年腊月二十八日,新正佳节将临,朱祁钰却突然染病,半个多月不能视朝,并下诏让群臣免了大年初一的朝贺礼仪,宫内新正庆典也一概传免。 景泰八年正月十二,景泰帝强打起精神来到南郊准备行祭拜天地的大礼,却不料病体难支,停宿于南郊斋宫。一时之间,皇帝行将不起的传闻不胫而走,满朝文武皆人心惶惶。 正月十四日,群臣集体奏请景泰帝早立太子,景泰帝不置可否。 正月十五日,武清侯石亨、副都御史徐有贞、都督张輗、张軏、左都御史杨善、太监曹吉祥密议筹备迎太上皇复辟,并在孙太后的默许下,联合隐于锦衣卫和禁军中的孙氏族人,于十六日夜控制了北京城的关键城防。 正月十七日凌晨,徐有贞等人冲入南宫将朱祁镇拥入轿中,连闯数道宫门,终于在黎明前来到奉天殿。 这是新的一年第一个早朝的日子,天刚蒙蒙亮,聚集在午门外等候早朝的百官听得宫中钟鼓齐鸣,以为景泰帝龙体康复,个个面带喜色,待众臣依次进入奉天殿才惊恐地发现龙椅上已经换了皇上。 来不及细想,随着礼官高唱“太上皇复位,百官朝见”,众臣立即诚惶诚恐地列班跪拜朝贺,山呼“万岁”。 至此,明英宗朱祁镇复位,废景泰年号,改元天顺,史称“夺门之变”或“南宫复辟”,时隔八年之后,朱祁镇重新坐在奉天殿的龙椅上,这一年,他三十一岁。 正月二十二日,明英宗杀景泰帝宠臣兵部尚书于谦、吏部尚书王文。 二月初一,废景泰帝为郕王,迁往西内。同时废除景泰帝生母吴氏的皇太后名号,仍称“贤太妃。” 二月十九日,郕王薨于西宫,时年不满三十岁,以亲王礼葬于西山。其所有妃嫔被迫令殉葬,其中郕王元配汪氏因在景泰三年阻止其改立太子有恩于明英宗故得以幸免。 三月初六,朱祁镇宣布将其长子朱见濬改名朱见深,重新立为皇太子。 五月,命孙太后之兄会昌侯孙继宗督五军营戎务兼掌后军都督府事,执掌统兵卫戍京师之大权。此前孙继宗已经以夺门之功进封侯爵,加号奉天翊卫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身免二死,子免一死,世袭侯爵;已去世的父亲孙忠,也被加赠太傅、安国公,改谥恭宪。孙太后之弟孙显宗进都指挥同知,孙氏一门十七人被授官职。 尘埃落定时,不管曾经的恩怨积了几重,回首凝眸间难免总会生出几分悲悯和感伤,朱祁镇扶着孙太后走出乾清宫,来到宫门口露台前石台上的金亭中。 望着沐浴在朝阳中的金亭子,孙太后半晌无语。 “母后,祁钰是病死的!”经过了八年幽禁生活,朱祁镇变得更加少言寡语了。但是他内敛沉稳的功夫显然还是没有修炼到家,在与孙太后无言的较量中,他输了,所以他先开的口。 “皇上!”孙太后哑然,“你在怪他,也在怪母后!” 朱祁镇并没有马上否定,他只是木然地摇了摇头。 “别怪母后,也别怪祁钰。祁钰在乱局危困中承继大业,于国有功,于民有情。虽然对于你,他做的有些过了。可他终究是没有痛下狠手。你想想,在他膝下无子的情况下,你却在南宫接二连三的诞下皇子,若他真是想斩尽杀绝,让你绝子或是暴毙,他做的到。”太孙后缓缓说道,她轻移凤履,一步一步缓缓走下石台。 置身在金亭之中,看不到它的特别之处,可是走的远些回眸而望,才发现它是那样的神圣。 这两座鎏金铜亭座落在乾清宫露台两侧的石台之上,金殿深广各一间,圆形攒尖式的上层檐上安有铸造古雅的宝顶象征江山社稷掌握在皇帝手中,所以才被称为江山社稷金殿,也称金亭子。 “母后,今日带儿臣在这金亭中问话,是否想要当面训诫、提点儿臣?”朱祁镇仿佛悟到了。 “祁钰是个聪明的孩子!”孙太后望着朱祁镇缓缓说道,“有的时候,他比你聪明。所以母后想让他得以寿终正寝!” “母后,儿臣在南宫的时候确实无数次想过要亲手杀死他,可是当儿臣出了南宫,重新坐在金殿上俯视群臣的时候,儿臣改了主意。再次主掌权柄,实属是上天厚眷,儿臣若不能励精图治、造福社稷与苍生,倒不如永远被囚于南宫的好。所以,儿臣不会为了泄私恨,而害了二弟。” 朱祁镇目光炯炯,在明媚的太阳下闪出异样的光泽,让人不能质疑、不能不从,这便是天子的龙威吧。 听到他再次称朱祁钰为二弟,孙太后笑了,如朝霞般绚丽的笑容:“如此,甚好。” “还有于谦!”朱祁镇面色沉静泰然说道。 经历了太多的是是非非、起起伏伏,他已经能将孙太后心中的担忧与疑虑猜度的差不多了,所以他才能如此坦然以对:“也许臣子和百姓们会认为朕处死于谦只是为了使‘夺门之变’师出有名,是为了打击二弟,为了报复。可是他们想错了,于谦对大明的功勋是任何人都不能抹灭的,即使是朕,也不能。只是,自父皇时起他就倍受倚重,北京保卫战后更是功高盖天,于乱世中力挽狂澜他当仁不让,可他为人太过刚毅,处处以卫道士自居。所有人都不入他的眼,处事固执己见又不能顺机应变。这些年他太过专权,干预六部,凌厉无情,颐指气使,在朝中与百官积怨甚深。他,与太平年间以德治世的为官之道格格不入,所以……” “这是你的说辞,却不是百姓心中所想,更非日后史书所载”。孙太后脸上的笑意立时褪去,她冷冷地注视着朱祁镇,“你听到的凌厉无情、格格不入其实只是一介忠臣的风骨与操守,你忘了——没有于谦就没有今日的大明江山。于谦之死,天下至冤!” 朱祁镇神色一滞,极为复杂地对上母亲的目光:“是,这是儿臣的说辞,其实儿臣也有过挣扎,也曾想只将他罢官,可是——” 孙太后长长地叹息过后,无限惋惜:“心若无魔引不来外鬼,旁人是左右不了你的。你是经过战乱、当作囚徒、受过种种磨难而重生之人,你的心胸应该更宽广、心智更坚定,若你能容下于谦,甚至比祁钰更加重用他,你便会得到世人更多的尊重,可惜,你终究没有敌过自己的小心思。” 朱祁镇面露惭色,点了点头:“是,于谦不死,儿臣复位之名不正”。 孙太后点了点头:“这就是了,错就是错,不必找寻借口。于谦之死、国失栋梁,天下寒心。你记着,他是你重获皇位后冤死的第一人,也必是最后一人。否则,你便是辜负了母后、辜负了天下、也辜负了你自己”。 朱祁镇神色凝重地应承:“母后放心,儿臣再不会了。” 孙太后长长地松了口气,转而久久地凝望着金亭子,看着那象征着江山社稷的金亭子,她仿佛像是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昨天收到他的传书,他新得了一个孙子。他给他起名为“帝元”,只是奇怪这孩子不姓许,也不姓赵,而是姓“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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