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时还十分轻松,扬言“倒挂金钩”不过是小事一桩,可后来就慢慢吃不消了,随着五脏六腑的血液汇聚颅顶,李奕眼前开始涌出一片白茫茫的光斑,他额头上的青筋越来越明显,手腕逐渐呈红色,两条胳膊抖得厉害,像摇摇欲坠的桅杆。 阿姩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磕着瓜子,看得正尽兴。 “淮王刚才和我说,自己能颠倒过来走一个时辰呢,这才一刻不到,就坚持不了啦?” 李奕鼓着腮帮子,不断调整呼吸,将两条腿往下放时,腹部几条肋骨隐隐作痛。 阿姩放下手里的瓜子,登时站起来,“用我扶你吗?” “用。”李奕说时,面部已没了血色,两条胳膊僵直地杵在地上,仿若冻干的骨棒,渐渐失去了知觉。 阿姩上前扶住李奕的后背,等李奕放下腿,弯曲膝盖跪在地上,缓缓支起脖子,阿姩又抓住他两条胳膊,顺势往上一拽。 “啊疼!”李奕痛苦地嚎叫着,站直了身子,两条胳膊却仍然直戳戳地举过头顶,悬在半空。 阿姩见李奕双手投降的样子,“噗”一下笑出了声。 “你还笑?我感觉我的胳膊都要废了。” 李奕装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等阿姩上前,瞬即放下两条胳膊,把阿姩圈进怀里。 “嗯?”阿姩本能地错开一定距离,整个上半身向后仰着,警惕地盯着李奕,“你干嘛?” 李奕的手早已放到阿姩背上,只要稍稍一摁,就能把阿姩摁进怀里。 “淮王!”阿姩使劲推开李奕,像只受惊的兔子,大步跨到门口,慌乱地抽出门闩。 李奕顿住阿姩的胳膊,“别走。” 阿姩转过来,半边身子已经移出门外,她显然很生气,胸口一起一伏,脸色铁青,眼睛向上瞪着,露出极大的敌意,她的语气也不似之前那般轻快,而是充满了狠厉,像在强调什么:“淮王,我们只做朋友。” 李奕有料到阿姩会这样想,但等她真正说出来时,又是另外一种感觉,就像花瓣飘进河里,没有浮在水面,而是沉了下去。 “好。”李奕松开手,敛起笑容。 下过雨的房间十分闷热,木头渗出的潮味和土腥味混杂在一起,嗅起来像发霉的粮仓。阿姩将四面的窗户都打开也散不去屋里的浊气,或许是淮王府的位置不佳,建在一处凹陷的地势中,遇雨易积水,四面也没有排水的坑道,积水淤滞一晚,第二日就成了黑黢黢的泥地,各种蚊虫攀附在泥泽里,冷不丁飞过来咬你一口。 阿姩把椅子挪了出去,放在屋外一面平整的高台上,台子下是七八层土砌的台阶,经过风雨的磨蚀,阶梯已残破不堪,阶梯下有一方空地,地缝中长满了杂草。 “这里原来是戏园,后来才改建成王府。”李奕端出椅子,和阿姩并排坐在檐下。 “为什么拆,是因为建王府的地不够用了?”阿姩问。 “因为戏园子的主人不在了。”李奕说着,眼眶微微转红,“这里原来是卫王的府邸,卫王喜好雅乐,常在宫中请伶人唱戏,一唱就是一宿,后来怕打扰邻宫的妃嫔休息,便将伶人请出宫,在府内搭了一处戏台。” 阿姩想了半天,“卫王是……” “秦王的弟弟。”李奕的声音很轻,像一团棉絮。 阿姩当时还小,依稀记得父亲提过,宫中有个皇子半夜听戏,惹恼了其他宫殿的妃嫔,被赶了出去。 “那卫王现在住哪儿?”阿姩刚问完,就意识到自己冒失了,有些许久未闻的人,多半已不在世间了。 “九年前离开的,不然这院子里也不会生出这么多杂草。”李奕抬头望向天空,“卫王年少有为,可惜战死沙场。” 阿姩联想到了李芫麾。 她的手掠过李芫麾的后背时,总能感觉到他背上有些大大小小的细纹,有的结疤已经脱落了,那块地方的皮肤会粗糙很多,有的新伤尚未痊愈,凝血处长着厚厚的痂壳。 “战场上刀枪无眼,永远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人生苦短。”李奕哀叹道,“阿姩,你打算为秦王守身如玉一辈子?” 阿姩蹙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哼,哈哈哈……”李奕狰狞地笑道,“其实男人女人都一样,当我听到我娘叫‘子昂’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这世间的情情爱爱,多是掺杂着伦理纲常以外的东西,就好比酒鬼嗜酒如命,在他们眼里,□□高于一切,这帮痴情的教徒想方设法满足自己的欲望,甚至不惜背叛以前的爱人。” 阿姩不知李奕在说些什么,他口中的“子昂”又是谁? 李奕猫下腰,将胳膊搭在膝上,抬头望着对面屋顶上的鸱鸮,“我以前遇过一个化缘的和尚,他说自己平生只吃素,但有一次,他饿到险些昏死过去,幸而被一位渔夫施舍了一碗鱼羹,事后,他向渔夫表达感谢时说,素是他的命,但当他咽下那碗鱼羹时,已然不要命了。” 李奕心中缚着一层解不开的茧,他已经忘了这层茧是何时结成的,兴许是在几月前的夜晚,他前往齐王府中做客,被告知了一个预谋已久的计划,太子一党要赶在秦王回宫时,为之准备一场盛大的宴会,宾客们以箭为觥,以刀为筹,以火为花,以血为酒,请屯兵接风,借流言洗尘。 自那一刻起,他开始对“血浓于水”产生了怀疑,纵是骨肉至亲又如何,在绝对的权利面前,“情谊”二字,单薄得像只纸老虎,他在两方势力之间摇摆不定,直至李芫麾侥幸脱离那场“人祸”,他才彻底倒戈,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以为自己从此投向了福报,靠近了善德,却不料李芫麾在他北征的路上处处设阻,让一群伪饰的士兵拖延了他行军的速度。打一个巴掌,赏一颗蜜枣,李芫麾事后许给他一个心愿,却又当着他的面,将这份心愿撕碎,他钟情十多年的女子,现在已成了秦王房中的娇人之一。 从某种角度看,李芫麾和太子是同一种人,他们用□□将违命者的意志烧成灰,让他们在希冀中变得神志不清。 那块阗青白玉,那声梦呓时媚声唤的“子昂”,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兄长也会秽乱宫闱,婕妤也会罔顾圣恩。 李奕低头看着台下参差不齐的阶梯,油然生起一股难以表述的失落感,他被别人抛弃了,也被自己抛弃了。 他突然想起荌莨泼他一身酒时说的那句“淮王,你该醒醒酒了。” 两人在府上歇息了一日,待艳阳高照,潮气散去,李奕让阿姩随他前往同官监工。 阿姩每日听着工地上“叮叮咣咣”的声音,百无聊赖。 工匠们已将地基打好,接下来要通过建筑的开间和进深尺寸确定础柱的位置,一大批伐木工腰间别着斧头,两人一组推着简易的独轮车上了凤凰山,余下的十几个匠人释褐解裤,赤着膀子,露出毛腿,拿上锯尺、扁铲之类,开始将粗木加工成定长、定宽的圆柱。 李奕和工部尚书正在一处遮阴棚下修改图纸,季夏的太阳赫赫炎炎,将地面炙烤得如同火炉一般,隔着鞋底都能感到地面的滚烫。 阿姩坐在山脚,迎面吹来的热浪将她的脸庞打得红扑扑的,她双手叉腰,从石头上站起来,眯着眼睛,瞅见百余名木工成群结队地向这边走来。 “主事!”阿姩叫了一声,“我随你们一同上山吧。” 主事是个膀大腰圆的年轻人,不管生人、熟人,一见面就乐呵呵的,两只不大不小的眼睛炯炯有神,说起话来恨不得把嘴角咧到耳根子下。 “阿姩小娘子要上山吗?山路可不好走哦。”主事眼角一弯,善意地提醒道。 “无妨,我想去山上开开眼界,瞅瞅这凤凰山上到底有没有凤凰。” 阿姩嘴上说“凤凰”,实则心里想的是山鹰,她已经听见无数声熟悉的鸣叫了,那叫声隐伏在密林里,勾得阿姩心痒痒。 “那我得去和淮王说一声,不然不好交代。”主事以为阿姩和淮王是夫妻关系,若是准王妃出了什么闪失,他一个小小的主事可就有罪受了。 “不用。”阿姩话音刚落,耳边就响起了主事振聋发聩的叫喊声, “淮王——阿姩要上山了!”主事拿出张翼德在长坂坡喝退百万雄兵的架势,一嗓子吼出去,震得林中之鸟皆四散而去。 淮王定了定神,抬头朝这边看了眼,挥手道:“去吧!” “好嘞——”主事又嗷一嗓子,带着点破音的诙谐感,惹得众人啼笑皆非。 山上的林地幽暗湿软,许多地方还未晒干,个别路段泥泞不堪,稍不留神就会造成事故,若领头的人倒下,后面的必定像叠罗汉一样层层挤压。 所以选对上山的路十分重要,阿姩身上没带行李,就自告奋勇地走在最前面为工人们开路。 走至半山腰,陆续有工人停下来,围着品相好的杉木转悠着,十人一组展开分工。 他们用镰刀清除树蔸周围的杂草,剥下一块树皮,露出内瓤,用炭笔在去皮处标上记号,然后两人一组面对面站着,抽出腰间的斧头,向根部砍去,直到砍出三寸左右的缺口,拿出一根带勾的长条棍嵌进砍口,等树身晃动幅度越来越大时,持勾的人将脚后跟深深扎进土里,手臂猛然用力,大喊一声“嗬”,一棵十余丈高的杉木便轰然倒下,纹丝不动地躺在地上,犹如乖巧的猎物,任由猎人宰割。 “猎人”们迅速围拢上来,准备为“猎物”剥皮,他们蹲成一排,以三刀长的尺寸将树皮齐刷刷剥去,另一人则张着草编的袋子跑前跑后,将留在地上的树皮捡回,以备后用。 处理好的杉木被抬上车,犹如一条巨蟒向山下滑去,余下的工人将木桩斫平,继续向山上移动。 阿姩听见远处一棵树上有山鹰的叫声,她先是四处张望,而后趁主事不留意,“噌”一下循着鹰叫的方向窜出去,果然,一只黑白杂色的鹘鹰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树上,盯着草中蠕动的兔子。 这只鹘鹰,应该是荌莨所说的三只金蝉脱壳的鹘鹰中的一只,它们当时向终南山的方向逃去,没想到飞越百里之遥,栖息在了凤凰山上。 鹘鹰还真是独来独往,不喜与其余两只搭伙过日子,非得独占一个山头。 阿姩小心翼翼地伏在草里,暗中观察它的样子,白羽亮泽,玉爪锋锐,金眼犀利,体仙神聚,看起来沉稳而内敛,不愧是久经沙场的战鹰。 鹘鹰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丛中的猎物,待其放松警惕,它顷刻腾空而起,像一支离弦的箭,精准地冲向猎物,一眨眼的功夫,它又落到了另一棵树上,利爪嵌进野兔的皮肉,白茸茸的兔毛上源源滴出红色的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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