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然见谢砚书迟迟不肯动作,咬牙自作主张递上手里备好的旧衣,“还请师傅送小姐去罢。” ‘哗啦’一声,是满桌的供奉兀的自燃,那灼灼火势吞尽写满经文的每一张纸。年长些的小和尚端着琉璃瓶,手微颤地朝火势中一尊炉鼎中倾斜。 老僧神情一变,厉声呵住小和尚,“动作快些,赶在火势消散前将骨灰倒入,误了时辰可就不是三善道了!” 谁知那小和尚慌乱跪在地上,满脸绝望,“对不住各位师傅和施主,琉璃瓶中的骨灰早就没了。” “甚么!”老僧手中念珠一下子坠地,他身形摇晃着站起身,不可置信抢过琉璃瓶,里头干干净净。 恍如雷击般,他不敢去瞧谢砚书的神情,字字打颤,“去哪了?” 小和尚眼神飘忽,终是没胆子说这骨灰一个半月前便跌进炉鼎,只敢道,“是,是今早我在这打扫,和师兄打闹间不小心,不小心将琉璃瓶打翻进了炉鼎里,我怕谢施主怪罪一直不敢说,师傅,您救我,我不是诚心的!” 清然目眦欲裂,一把拽住小和尚的衣领,”混账东西,大人寻尽宝物花了四年的血供奉,年年给你们捐那么多香钱房屋,你竟然干出这种事情!“ “我真的不晓得,你们大人有大量,饶过我这一回罢!”小和尚哭喊着抱住清然的大腿。 清然气得火冒三丈,扭头要询问谢砚书意见时,一柄长剑直直横在小和尚脖颈上。 那绝寒的剑气惊得小和尚两眼一瞪,身下软瘫如泥。 漫天灰尘中,谢砚书白衣冷成冰凌,凤眸头遭杀意外露,长剑净数没入小和尚胸口,喷射的血染红白袖,却不急他眼底猩红。 “谢施主,这是佛祖脚下,岂能大开杀戒,不能破戒啊!”老僧吓得魂飞魄散,匍匐抱住谢砚书,“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谢施主要怪也不能在这动了杀机!” “师傅救我!”小和尚面如金纸,艰难地出气,双手死死抵住谢砚书的剑。 然,那剑再深一寸。 小和尚仰面倒地,嘴里呕出口血。 “大人,的确不能在这动手,会犯了忌讳!”清然强撑着按住谢砚书的手臂,惊觉他的身子凉的彻底,半分温度也无,倒比那小和尚更像个将死之人。 “谢施主,您在这动手死后是会永堕阎罗不得超生的!这般您也不肯放么!” 窗外一击钟响,晃得人头晕目眩,那层叠漫开的钟声庄严沉重。 老僧心一横,扬声道,“谢施主!阿锦小姐未必魂散于六界!“ 感受到那人的剑总算没有更深,老僧心中微定,“我曾说过半年前阿锦小姐魂魄已然聚集,虽步骤错了,但未必不能转生。若谢施主执意出手,才是会使阿锦小姐沾满罪孽。只是——” 老僧语调渐低,手心直冒冷汗,顶着谢砚书的威压道,“缺少引导,现下阿锦小姐的魂魄会去往何处我也不知。”后头半句话他更不敢说,许是飞禽走兽,然更多的怕是寻不到地府的路而成为孤魂野鬼。 众人看到,那白衣男子慢慢抽出剑,在剑身离体那刹老僧同人忙扶住小和尚,急喝道拿药来。清然却瞧得分明,他家大人神情静得不像话,似块玉石从里头开始破的彻底。 “大人。”清然舌尖拔苦,扶住谢砚书,“我们回去罢,您的手还需要包扎。” 谢砚书面无表情扔下剑,沉默看着那歪倒在地的琉璃瓶,蹲下身拾起。 “大人,这里头已经没有东西了。”清然忍不住出声。 谢砚书没理会。 外头嘈杂的人中,谢砚书便只着单薄白衣怀抱琉璃瓶径自走着,那身上令人胆战心惊的血迹喝退不少人,看疯子似目送谢砚书一步一血印。 答案 清然只觉头皮发麻, 料想明儿弹劾的奏折又是满天飞,他急急板住脸朝看热闹的人道,“方才跌破了手, 出点血怎地了?你们来上香的人心思能不能静些!” 四周一片鄙夷的倒喝, 清然强撑着从位小丫鬟怀里买来把伞,追赶上去。 他慌慌忙忙拿伞遮着谢砚书,好不容易见人进了屋内,登时又忐忑起来。大人那般沉默显是不对劲,晚上若闹出些什么事便不妙。拿不定主意的清然干脆找到白芍,没提琉璃瓶的事,只说着大人心绪不佳。 白芍专心绣着手中帕子, “问我做甚么?我能叫大人眉开眼笑不成?” “莫说眉开眼笑,阖府找不出个能同大人顶嘴的, 我们便都是不敢同大人唱反调,由着他的脾性来——”忽的,清然住嘴。唱反调的人谢府竟有位,只是那人。 想着,清然拿余光扫扫四周, “宋五没同你们一块赏花?” “和晏小侯爷在旁侧聊画画的事。” “岂有此理,此女简直无法无天!身为谢家的师傅同晏小侯爷走的那么近算怎么回事?” 白芍莫名其妙放下针线, “是谢府师傅又不是同谢府签了卖身契,你不许甚么?” “朝堂局势瞬息万变, 她同几方拉拉扯扯岂非给谢府找麻烦, 我去喊宋五过来!” 扯了幌子的清然神情倨傲横在宋锦安同晏霁川当中, “大人找你有事。” 杜鹃木架亭内才说到鱼目该如何点才好看的宋锦安抬头, “甚么事?” “不知晓。” “等你知晓了我再去。”宋锦安重新执起笔。 见她油盐不进,清然眉头直跳, “叫你去拿药。” “这般早?”宋锦安狐疑。 “晚上大人有事,没空等你,你赶紧去。”清然面不改色从身后递上个食盒,“顺便将晚膳一道带进去,府上下人一会儿有旁的安排。” 宋锦安硬是被塞上食盒,她双杏目瞳里满是不信,“你没有骗我?” “我犯得着骗你?”清然冷哼一声,大步走开。 余下宋锦安警惕看眼食盒里的东西,简单的小米粥配白菜汤,的确瞧不出异样。 晏霁川替她捏枚银针探探,银针也未变色,“没毒。” 宋锦安只得提起食盒,“今儿便说到这罢,我先回去。” 晏霁川收好东西,忙提步,下意识撑起头护着宋锦安要叫枝丫刮乱的发髻,“我也一道回客房。”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个极守规矩的距离。晏霁川足尖踩着野草段,状似无意,“谢大人对你似乎不大好?”似是觉着此话过于直白,他忙解释,“只是我瞧他的侍卫对你指手画脚,若是我府中的人是绝不敢对我的贵客如此无礼。” 宋锦安叫他微红的耳垂惹笑,眉眼稍弯,“晏小侯爷温润有礼,身边小厮也是懂规矩的。” “倒也不是规矩的事,只是主子重视,下人自然不敢轻慢。”这话晏霁川说得含糊,宋锦安一时没听清,不由得凑近些,“甚么?” 那少女身上清甜的花香瞬时充盈鼻腔,晏霁川喉头一滚,匆匆迈大步子,“没甚么。” 宋锦安便也不追问,颔首致别后拎着食盒叩响谢砚书的屋门。 原地晏霁川的小厮瞧着自家少爷望眼欲穿的脸嘟囔着,“少爷你莫不是动心了?” “很明显?”晏霁川手脚错乱地推开屋门。 小厮的眼皮几乎耷拉上,“嘘寒问暖,现下还踩着谢大人彰显您的好。” “那不是踩,我确是觉着谢大人无礼。” “哦。”小厮拉长语调,扭头去端净手的温水与帕子。 晏霁川却叫这话弄得心神不宁,频频望着半条径外的客房。 那里头窗柩盖得严实,半盏灯与火烛都不燃,空荡荡的墙上挂副主持亲写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地上绒毯叫酒水打得湿皱,倒下个粉白釉色的梅花瓶。 宋锦安一进来便觉酒气冲天,忙道不好。她放下食盒远远试探道,“谢大人?” 屋内静悄悄,半点回应也无。宋锦安只瞧得见散乱一地的宣纸,不敢再做停留,蹑手蹑脚倒退几步,身侧却兀的探出双手,手的主人力道极大,一下将她带到身前。 宋锦安几近仓皇地注视面前人的面容。 他不施迫压时那眉眼能见山峦峰竣,碧潭幽渠。一双眸子明是透亮,却不见转动,如石像中的死物。最可怕的是,他半点视线也对不准人,直勾勾瞧着宋锦安的发髻,将那上头的两簇珠花作活物。 “你来了?” “……”宋锦安默然。 “你许久不进我梦了。” “……” “有时我想,你在生气。其实生气也好,至少这般你还记得我,总比彻底忘记我要好。” “……”宋锦安想推开身前醉醺醺的人。 谢砚书却抚摸上那枚珠花,“你的眼睛好像有些发红。” 宋锦安心道,该是红的,那是簇桃红珠花。 “你哭了么?”谢砚书抚摸珠花的手有些许颤,而后茫然眨眨眼。 在宋锦安想起身时,一滴滚烫的泪砸到她鼻尖。 烫的她猛然顿住动作。 “今儿我办砸了,又一次弄丢了你。阿锦,有时我想,其实我该是没变的。不论十年前十年后,我都是那个强撑着内里惶恐窘迫的人。不过,这次你不会来帮我。”谢砚书的声音愈来愈低,似曲南音拉断了弦,尾音的颤抖与哑涩并不好听。 宋锦安抬手擦去鼻尖那滴泪。她暗道,的却如此。她再不会一时心软而帮他,且如今的他怎么没变呢?昔日少年憎恶强权,今儿谢首辅却亲成了弄权者。 “我遇到个同你很像的人—— 见她第一面,我有片刻疑心是你回来了。可是你的魂魄还在往生殿等我,你又哪能在这。于是,我防着她,监视她,还控制她。我想,她那样满嘴谎话的人一定要杀死才安心,才不会有可乘之机。“ 听着听着,宋锦安手脚冰凉,抵在谢砚书身前的手攥得用力。 “然,我还是留了她一命。因为她知晓你的事,身上有你的影子,我在想,假的也好,来杀我的也罢。至少我可以又听闻你的消息。” 窗外夕阳拓在单薄窗皮纸上,半壶酒盏躺在地面,里头晶莹烈酒浮动层冷气。 宋锦安抬眸看眼谢砚书,没让他接着对珠花诉衷肠,费力推开他。身量高的谢砚书没预料中结实难推,他登时砸到在地,宋锦安就冷眼旁观他磕得鼻青眼肿。 这番跌倒叫谢砚书稍找回些神志,他嘴角是摔得淤青,面上却仍凛若秋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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