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晓宋家倒台时她多轻快, 瞧吧, 命这东西是说不准的。 叫心魇缠住的崔金玲咽口水, 犹豫着吐露出打算,“老嬷嬷, 我知晓这般不对,只是那位宋姑娘瞧着不是个安分的。” 老嬷嬷笑道,“这么点小事?明儿我就能叫她出丑……” 崔金玲听得连连颔首,复而觉着此妒态过分,欲盖弥彰劝住老嬷嬷,“我并非故意害她。” “老奴知道,夫人最心善。” 见事情敲定,崔金玲也有了些精神气,想到谢砚书的事,不由得扭头问送信的丫鬟,“谢大人没说宴请我同林郎么?” “夫人,没收到消息呢?怕是谢大人那头不方便。” 思索片刻,崔金玲遗憾摆摆手。左右靠林郎的本事也能顺当留京。 *** 宋锦安翻看手中的帖子,心底狐疑,“赏花宴?叫我去?” 那绿衣衫的小丫鬟解释道,“请了寺庙内所有女客,姑娘不去岂非格格不入。” “都是官夫人,我去做甚么?” “是林夫人的吩咐,说想同您赔罪。” 闻言,宋锦安递回帖子,“那事已然揭过,我不会再记着,林夫人不必如此。” 绿衣丫鬟咬咬牙,“姑娘能揭过我们府中老太太却是不肯的,回头叫她知晓夫人的罪过少不得骂她败坏家风,求姑娘看在我们夫人身怀六甲份上去罢。” 宋锦安冷下脸,“赔罪是这般要挟的么?” 见软硬兼施都不成,那丫鬟心中愤愤,捏着帖子走人。 宋锦安若有所思收回眼,心里头倒是对这位林夫人好奇起来。 夜里恐林夫人闹什么幺蛾子,宋锦安门窗都锁得结实,翌日推开门却还是叫人找上。 郑夫人的大丫鬟面沉如水,扬声,“请宋姑娘和我们走一趟。” 宋锦安额头直跳,“出甚么事了?” “姑娘去了便知道,庙上的夫人小姐们都去了,现下就缺您了。” 那不安的预感更重,宋锦安扭头看眼谢允廷歇息的院子,竟也一早走了个干净。当下她心中思绪万千,面上淡然,“好。” 片刻钟的功夫宋锦安就见着大厅内或站或坐的人,她扫视一圈,有了个估量。 “我们夫人的头面不见看了,这可是夫人当年的陪嫁,故请各位到场。”那大丫鬟先是歉意一俯身,随即目光落在宋锦安身上,“方才赏花宴大家都在明面,只有几位不在,故而我以为这几位嫌疑是重些的。” “哪几位不在?”一位粉衣小姐娇俏地出声。 郑夫人思索半息,慢慢道,“谢大人,晏小侯爷,杜家几位小姐,常家两位小姐,以及这位宋五姑娘。” “我们三位一直在替母亲祈福,小和尚也可作见证。”杜家的嫡长女沉声站起身,身侧两位少女连颔首。 郑夫人的视线便挪到另一侧,那常家的老嬷嬷面露不满,碍于郑家势大只得笑道,“我们家两位小姐作夜玩闹得晚了,今儿都没起身,老奴一直在院内伺候着。” 此言出,有几位知晓实情的小姐捂着嘴偷笑。 常家两位小姐向来不合,总要大打出手,昨儿正因为谁的簪子贵而闹了半宿,旁的院子都听闻动静。 见底下窃窃私语,常夫人气得浑身发冷,怒瞪家中不懂事的两个混账,那两人忙低头装鹌鹑。 “既如此,便还剩下三位了,不如——”郑夫人的视线看眼面无表情从始至终低头饮茶的谢砚书,忙挪开,“宋五姑娘先说罢,晏小侯爷还未至。” 宋锦安隐晦看眼崔金玲,正对上她有些紧张的眼。 原是在这等着,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个昨日的口角? 宋锦安深吸口气,“我一直在屋内歇息。” “这话说的,好似没说!”有个泼辣的夫人直接打趣。 隔着层屏风的男眷区也传来点嗤笑。 宋锦安立在人群中,头次这般清晰感受到何为人微言轻。若她还是燕京名姝宋大小姐,这些人甚至不敢怀疑她。然现在,穷酸、没见过世面,随便一项都能给她扣帽子。 “姑娘总得说个人证罢,不若我们可就要搜身和搜屋子了。”郑夫人淡淡啜口茶。 宋锦安站得笔直,神情不见慌乱,“我虽不金贵,但也是正经百姓,我没干过的事便叫人搜身,岂非白受委屈?” “自不会叫姑娘受委屈,若是搜不出来,我赔你一锭金子。” 底下哄堂大笑,一锭金子便是打发叫花子他们也不心疼。 常夫人稍有些看不过去,拧眉道,“要搜便都搜,哪有欺负一个小姑娘的道理。” 那边男眷却有人发话,“心软作甚,坦坦荡荡有何搜不得?” 宋锦安的眉心罩上层冷气,她咬着后牙槽,字字说得坚定,“今儿场上宾客众多,你们不敢搜那些贵妇人小姐,更不敢为难这边的男眷。偏挑我下手,你们心里头想的究竟是我恰不在场,还是我本就最有嫌疑!” 她目光灼灼逼人,往前迈步,“你们觉着我穷酸,觉着我天生手脚不干净?你们的奚落和看好戏,不就是仗着我无人撑腰么?可自古以来,欺负弱小该为人不齿!” 人群中央傲然立着的少女眼睛漂亮得胜玛瑙,那杏子般的粉面璞玉浑金。 郑夫人愕然于宋锦安的胆大,舌尖想要怪罪的话一时间默了默。 张宁逾若有所思抿口上好云尖,指尖敲着琳琅彩茶盏,低声同身边小厮交代,“去打听打听谁家女儿,小爷我院里还缺个十姨娘。” 小厮会心一笑,忙不迭上下打量着宋锦安曼妙的身段。 “你话说得漂亮便有用么?今儿我便要教会你规矩!”郑大人沉下脸,不顾郑夫人阻拦的眼神,大掌一挥,“来人,现在就搜身!” 场上女眷不由得惊呼,众目睽睽下叫人搜身可是奇耻大辱。常夫人有心劝解,却挡不住郑大人的牛脾气。 崔金玲眸色亮了亮,她绞着指尖俏生生歪在林清洺怀里,“夫君,宋姑娘好可怜呐。” “唔,那你要不要我去英雄救美?” “夫君——” 那两位嬷嬷宋锦安愈来愈近,她头遭觉着褪去家族庇护的世间险恶到寸步难行。袖口下的手不自觉攥紧防身用的簪子,她想着,决计不能退让,否则日后去军器营也逃不开今日之耻。 赶在宋锦安拔簪子前,一道声音宛如天籁。 “我为她撑腰!” 掷地有词的男声引得众人侧目,余晖下青色长衫的人大步流星。 宋锦安冒汗的手掌微松,簪子哐当滚落在地。 不太清晰的光晕里,她瞧见晏霁川横出双手拦在嬷嬷身前。 “现下我罩着宋五,你们还敢搜么?” 郑大人脸上青白交加,悻悻倒跌两步,挤出点笑,“我不知宋五姑娘是您的——” “宋五姑娘从来不是谁的甚么谁,而是我晏霁川,是宋五姑娘的朋友。” 隔着几尺之外的谢砚书,毫无波澜,一眼没有看手侧本要掷出去的腰牌,云海般的茶雾遮住潺潺曲水的眉眼。 宋锦安极低道声谢,复仰面对上郑大人,“若大人还要搜,那便一视同仁,男眷也逃不掉。” “夫人恕罪,那头面已然找着了!”一个粉衣丫鬟捧着个木奁扬声进来。 郑夫人面上一喜,懊恼甩着帕子,“瞧我!都是我的错,惹大家不快,宋五姑娘,我实在抱歉。” 宋锦安不欲深究那头面到底是真找着了还是郑夫人自找的台阶,她深深看眼崔金玲。 崔金玲叫这一眼弄得坐立不安,旁侧的林清洺觉着不对,疑惑扶住崔金玲,“又怎么?” “没甚么,夫君,我有些不舒服,今儿便回去罢。” “你又不是头胎还总不利落……” 后头两人的神情宋锦安没兴趣再看,她扭身离开。 晏霁川替她拾起簪子,快步追出去。 旁人 宋锦安于郁郁葱葱的槐树底下驻足, 候着晏霁川,“方才多谢晏小侯爷为我出面。” “宋五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晏霁川稍红着脸,此刻离开大厅, 他身上的气势全无, 倒又像个傻书生。他遥指山顶,“今儿杜鹃花都开了,宋五姑娘可愿同我一道去看看齐大师笔下的踏春图。” 闻及踏春图,宋锦安眼底带些意动,昔日师傅一园红艳醉坡坨,其后鲜有人能出其左右。 不同于山脚还有些萧瑟,山顶是烂漫。满地嫣红连梢翠来, 竟叫花枝压个彻底。 宋锦安抬手拾起断花枝,“还有些落海棠, 都说燕京的香山最当赏,此言不假。” “前有文人赞海棠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今儿一见果不负盛名。” “晏小侯爷很是诗情画意。”宋锦安不由得抬眸看他,很难想着世代兵戎的晏家会出这样位书卷气的小侯爷。 乍一见少女言笑晏晏,娇花似的面杏眼桃腮, 晏霁川一窒,温润的眸色慌着挪开, “是。只是家中不喜我这般。” “晏小侯爷不从家中的路子自是不好走,但若心中有决议, 趁年少何不一试?” “宋五姑娘懂我。”晏霁川抛去方才的些许赫然, 谈及心中抱负时不由得直抒胸襟, “我想做位谏官。清心为治本, 直道是身谋,史册有遗训毋贻来者羞。” 宋锦安微愣。 许是今儿雾气重, 她觉着晏霁川一身青衫颇有些遗世独立的雅客之风采。思绪纷飞际,她忆着曾几何时也有人道心中丘壑,只为万民请命。可惜后来那人手染鲜血,走的是最蛊惑人心的权臣之路,将昔日赤子之心忘却九霄云外。 “宋五姑娘在想甚么?” “在想你这打算很好。”宋锦安笑笑,她按住叫风吹乱的碎发,深深瞧眼晏霁川,”望晏小侯爷不忘今儿立志。“ 晏霁川想也不想接口,“自然。” 从这一茬子打开话匣子,晏霁川便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凡是书中所见游历所得,他能说出的东西宋五竟也都略知一二。少有如此意志相投之人,晏霁川聊得面色红润。 宋锦安瞧眼放黑的天色,不待她开口,晏霁川先一步,”我送宋五姑娘回去罢。“ 两人就着一盏灯笼,行至蜿蜒石路时少不得互相搭把手。 旁边的晏家小厮看得牙酸,只道公子怕是要载进去。 “晏小侯爷送到这便好,我识的后头的路。”宋锦安驻足,坚决拦住晏霁川送出的灯笼,借着青瓦下的黄纸灯笼慢慢渡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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