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留情面的话刀子似扎得人心头几个窟窿。 宋锦安只觉得身后茶盏生捏碎了只,却半分停留的意思也无。撩起的玉珠帘子便一阵阵晃悠,撞击出清脆的铃音。 清然远远见着宋锦安走了,才进屋,讶异见着谢砚书徒手捏碎个瓷杯,虎口处全是碎片刺得伤。 “大人,您这又是何苦?宋,阿锦小姐总要有些时日想分明。” “是么?”谢砚书低头瞧眼宋锦安坐过的地方,冷清得厉害。 “是。”清然咬着牙硬扯,“阿锦小姐现下心中带气,自然不会多理会您,等日后,阿锦小姐反应过来心中爱慕的是谁,自来会同意您的。” “爱慕谁?”谢砚书稍侧目,面无表情盯着清然。 清然头皮发麻,“不是您么?” 谢砚书忽的想起晏霁川,那个叫阿锦允许陪在她身侧的人。猛地,他心跳得极快,喃喃,“晏霁川,常穿青衣?” “是。”清然身为暗卫自然对此了如指掌,“晏霁川不仅常穿青衣,还最爱故作风流配枚雪白玉佩,做作得很。” “还有呢——”谢砚书舔舔干涸唇瓣。 清然不明所以谢砚书对晏霁川突如其来的关切,还是本分答道,“有几分文采,常念叨做什么救万民于水火的清官,切,分明是个手不能提的病秧子。” “他是不是很像一个人。”谢砚书缓缓拾起破碎的瓷片,块块拼凑好。 清然心下茫然,脑海中闪过千万个名字,却找不出同晏霁川像的,便试探道,“像谁?” “我。” 登时,清然静默。眼稍稍从谢砚书身上转过。平心而论,半分不像,一个温润如玉,一个生人勿进。 “阿锦愿叫晏霁川陪的,却不叫旁的张三李四,不过是晏霁川肖我。青衣,从来是我少时穿贯了的颜色。”谢砚书只觉攥得不能更疼的心总算能喘口气,“阿锦是欢喜我的。一定是。” 清然没吭声。 谢砚书垂眸看向身上万年不变的玄衣,“去成衣铺,将最好看的青衣给我买回来。” *** 阿九指着那青衣身影讶异,“这是谢大人?他怎么——”说了半天,阿九想不通拿甚么来形容谢砚书这一身青。 眉如墨画,矜贵无双。好看是好看极了,偏那周身凌厉冷意叫人难以靠近。 晏霁川拧眉,随即轻笑,“谢大人既然也在,正巧我们也要去茶楼内等着小五,一块进去罢。” 说着,主仆二人朝茶楼内去。 今儿雅韵茶楼是少男少女的吟诗宴,来作判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夫人,因而见着谢砚书从最初失神后也反应过来。忙迎他上去。 谢砚书稍侧目看着清然,“阿锦何时来?” “属下打听到阿锦小姐迎了人邀约,是会来做客的。” 得到答复,谢砚书孤身坐在最外侧。 下首小姑娘拿团扇半遮面,悄悄打探。那谢砚书长身玉立,端的是清隽卓然,实乃燕京一等一的好皮囊。若非他为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久久不肯成家,倒真是燕京闺秀的梦中情夫。 “你瞧,谢大人穿青衣真好看。” “就是就是,是谁说谢大人只能穿深色?” “你们这些个见异思迁的,不是前些日子才夸晏小侯爷的青衣好看么?” 几人笑闹间竟真见着晏霁川也迈入。偏也是身青衣,细看,款式还颇为相似。 “你瞧——” “青衣贯常见,这有甚么?” “都是那料子,你细看。” 晏霁川也不知是听到还是未听到,将谢砚书的衣衫收入眼底,笑着走进,“谢大人这身衣裳很好看。” 谢砚书并未回话,显得晏霁川面上赫然。 好事的夫人仗着有诰命,也不怕得罪人,道,“既然二位都是青衣,咱燕京民风也不鞠着。不若茶楼的各位小姑娘们以花计数,瞧瞧是哪位的青衣更胜一筹。” 此言出,小小姐们叽叽喳喳欢喜得要去拿花。那头少男们不甚服气抱团取笑。 谢砚书眼皮都未抬,对此全无反应。 不一会儿有两个侍女抱来两只大花瓶,一左一右,标着谢和晏。胆大的小姐们便结伴,趁此机会光明正大打量着上首的两位男子。 花朵先是压倒性地朝谢字的瓶里去,不一会儿有人打趣道,晏小侯爷更年轻几分,人也和气。那晏字的瓶里便也堆满花。众人笑作一团,直道有眼福。 大夫人也掩唇感慨,“快数数,谁胜?” 阿九踮着脚去瞧,跟那婢子一道数着,“一、二、十……二十……” “一般多。”婢子见不用得罪人,便也高高兴兴报了结果。 大夫人略有遗憾,“哪家小姐还未投花的,不若一试?” 半响没人应,只能摇着脑袋,“可惜未分出——” “宋五姑娘来了!”门口个小丫鬟欢喜迎着宋五朝内,直接落座到晏霁川身侧。宴席间的人都侧目看她。 宋锦安莫名叫人塞上支花,“做甚么?” “今儿我们玩闹,要分一分谢大人和晏小侯爷谁的青衣穿得更俊俏,宋五姑娘可要投一投?” 晏霁川红着脸结结巴巴道,“瞎整的,小五,莫同她们闹。” 宋锦安笑道,“大家都玩,我便也凑个热闹。”说着,她瞧见谢砚书。确实是身青衣,蜀锦的料子,倒有几分竹君子的味道。 谢砚书知晓她在看自己,捧着茶盏的手稍紧。 “宋五姑娘选谁?”那边的小姐们好奇看过来。 宋锦安捏着那花,于两个大瓶子前转了转,复将花枝轻轻投入写有晏的瓶内。 刹那,谢砚书只觉这衣衫难看至极。 晏霁川瞪着眼,“小五,你莫偏心于我。” “我是真觉着你这身更好看。”宋锦安笑笑,“我先去更衣。” 热闹的打趣与玩笑自发绕开谢砚书,衬得他分外格格不入。大夫人刚想同谢砚书说点甚么,谢砚书起身离开。 那狭小的廊口,宋锦安净手出来便见着谢砚书面无表情立在那,她绕开,对方却极快地堵住她的去处。 “阿锦。”谢砚书轻喃。 面对身前那双新伤未愈的手,宋锦安淡淡道,“谢大人,这身青衣其实不衬你。” 字字诛心,谢砚书只觉手颤得厉害,他面上却含霜气道,“阿锦,你叫晏霁川靠近,是他爱穿青衣,是他同我像对不对?” “谢大人未免太自作多情。”宋锦安讽刺一笑,向来温婉大气的她脸上即使露出这般咄咄的神情也不觉粗鄙。 谢砚书忍无可忍,大掌抵在宋锦安耳畔墙面,说得又急又狠,“他像我。我从前也爱穿青衣,也爱写诗,也说要做个心怀天下的好官。那时你夸我有鸿鹄之志我都记着。晏霁川,不过是我的替身对不对。阿锦,你允一个替身靠近,不如允我,没人比我更像阿蕴。” 那一连串的发问只叫宋锦安稍扬起眉头,“你说完了?” “阿锦——” “谢砚书。”宋锦安偏过头,看眼对门的屏风,是座绘有鹤的寒梅雪景。“可是你早就不是阿蕴了,是你亲手杀死了阿蕴。你再也学不来他半分。” “不。”谢砚书一把摁住宋锦安的手,他垂眸盯着对方眸子,想要自证,“我从来都是阿蕴,是你救起来的阿蕴。你七岁送我的九连环,十岁赠我的文房四宝,我皆留着,世上没人能做第二个阿蕴——” “谢砚书。你有时候真的很无趣。”宋锦安不耐地抽出手,推开他,迎着谢砚书极近破碎的眸一字一句,“阿蕴永远是十七岁那个心怀善意的少年,而你——谢砚书,你早就不是十七少年了。我该选个同我一般年少的才是。” 毫不留情的话叫谢砚书心头侥幸碎的干净,他再也装不出那副守礼的模样,只觉骨子里的卑劣挑衅着,要他不顾一切冲上去,像从前那般,至少能真切拥到她。 “阿锦。你宁愿看个赝品都不肯看我眼么?”谢砚书大步上前,圈住宋锦安,眼尾泛红,透股惊心动魄的蛊惑。 宋锦安拧起眉,才扬起手却叫谢砚书握住,他声音极哑,“你只有打我巴掌时目光才是完完全全落在我脸上。” 闻言,宋锦安手垂下,面罩冷意,“谢砚书,你当真改不了做强盗的本性。怎么,又要我回那个破院子?” 谢砚书未答,只狼狈别开眼。 宋锦安自顾自道,“谢砚书,你永远这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自己瞧瞧,现下的你同阿蕴哪里相似?” 愈是平淡的语气却扎得愈重,谢砚书脸色一白。可每夜对着空荡荡院子的难耐叫他无法再眼睁睁送宋锦安离开,他压近,“要我怎么做,你能听一听我说话。” “谢大人要我听你说话,那当年您听我说话了么?”宋锦安目光炯炯。 谢砚书颓然松下肩头,只咬牙道,“阿锦,我寻了你四载,至少叫我知晓你这四载去了哪好不好?” “放手!”猛然冲出来的晏霁川一拳打在谢砚书脸上,叫他嘴角沾点血丝。 晏霁川挡在宋锦安身前,“小五莫慌,我在。” “晏霁川,你以为你是谁?”谢砚书缓缓擦去唇角血渍,眸色淬冰,“你不过是我的替身,一个赝品罢了。你现在所有的都是曾经我有的。” “胡言乱语!”晏霁川面色涨红,抡起袖子又要一拳过去。 只是此刻谢砚书做了准备,怎会叫不会武的晏霁川击中,单手便卸了晏霁川的力道。那巨大的羞耻叫晏霁川胡乱踢着腿,踢中谢砚书伤痕累累的膝盖。谢砚书眉间一沉,咔嚓声折了晏霁川的手腕。登时,晏霁川软瘫在地,咬牙不肯露出丝懦弱。 宋锦安大惊,上前扶住晏霁川,“阿晏!” 旁侧忍着膝盖处痛楚的谢砚书忽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从前,他与宋怀中争执,阿锦总责备兄长不知轻重。那时他要脸面,明有七分疼也只肯说三分。偏阿锦知他性子,愿以十分的郑重以对待。现如今呢,阿锦是忘记他的性子了么? 还是说——他疼不疼,阿锦都不在意。 他的阿锦去疼惜别的人,去为个别的男人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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