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谢大人换了法子?难怪今儿未见你苦苦纠缠。不过我以为,小五该是欢喜不来一位曾对她没有好气的上位者。” 才语毕,晏霁川猛觉身上道极寒威压迫着他脊骨生凉。那打心底泛出的惊慌不亚于父亲手执长枪所带来的恐怖。晏霁川握拳,脸上笑容显着勉强。似沉睡深蛟睁眸,那漠然打量食物的轻蔑同警示叫他后知后觉到,谢砚书究竟凭何能在弱冠之年稳居首辅之位,屹立朝堂间不惧。 到底是未见血雨腥风同与一路厮杀的裂端。晏霁川深吸口气,强忍不甘,“谢大人未免太蛮横霸道。” 菜花中的少女不知看到何,眉眼一弯,梨涡浅浅。谢砚书眉间寒意散去,一眨不眨看着宋锦安走近。 “晏霁川,你所能做的,我能做到更多。” 语落,宋锦安已言笑晏晏行至跟前。她将一篮子菜塞到阿九手里,“同柳夫人说声,这可是她的嬷嬷允我们采的。” 阿九忙不迭提着东西。 “长宁郡主倦了,我也该回去。”宋锦安疑惑看眼额头渗着汗的晏霁川,从袖口掏出张干净帕子。 谢砚书却快一步以袖口盖在晏霁川面上,“晏公子若身子不好该早回去歇着。” 叫袖口盖的严实的晏霁川扯下谢砚书的手,触及对方古井般的视线轻笑,“是该回去歇息,小五,我送你罢。” “公子,咱们车舆轮子凿破了,该是得骑马归去的。”阿九弱弱开口。 晏霁川神情青白交加。最后只笑道,“无碍,我载着小五,正巧去南边小五喜吃的糕点铺子里转转。” “晏公子恐怕还不知,那铺子叫我今早盘下了。”谢砚书冷不丁开口。 清然一板一眼对着账本念着,“田地万顷,铺子二十家,头面三十奁……都准备送与军营去,正装在门外的车舆上。” 晏霁川忽了然。原谢砚书口中的更多便是靠财大气粗。能送出如此厚重的东西,怕是掏出了谢府半个家底。 宋锦安稍侧目,面无表情朝清然发问,“送与我的?” “自然。” “好。”宋锦安慢条斯理将手中帕子卷回袖口,复在谢砚书落下的心中冲晏霁川道,“阿晏,你帮我把这些身外物都拿去捐给难民罢。我记着柳州交接处常有乞儿,墨州那头也多……” “小五。”晏霁川忍住脱口而出的讶异 ,只顺从颔首。 “好,我去问问南边的难民,能用这些东西替他们安置。” 两人一唱一和,将数万银子安排得分明。清然额头青筋爆出,捏着账本的手用力。 谢砚书余光看着宋锦安鲜活的眸,“阿锦,明儿我再送五间铺子,送到你能留出余钱给自己为止。” 宋锦安话一顿,唇瓣微张,半晌,她抿紧唇 ,杏眼里瞧不出多少情绪。 “谢大人愿白送银子,我没道理不要。” “我还将你的设计图纸,连着住在谢府时的一些零散物件都一并收进入,我装了些你贯爱吃的糖酥同些酒酿……” 宋锦安随着谢砚书一长串的话慢慢渡步到柳家门外。那正停着辆紫色八角盖头的车舆,一箱箱木奁足塞满整车。她踩着上去,随手掀开个木奁。入目是满满当当的金子,拢得整整齐齐。 阿九目瞪口呆,只道现下送礼竟如此豪气,要他们晏家掏出这些东西少不得勒紧腰带遣散大半家仆。 “这是甚么?”宋锦安翻开箱装有衣衫首饰,并放着数不尽的稀奇玩意的木奁。 “这该是西域进贡的好东西。”阿九眼尖,冒着叫自家公子回去恼的风险嘴快答句。 宋锦安直直看着清然,她自知道这是进贡的好玩意,她是疑惑,这并非钱财和图纸,也塞来做甚? “是,大人为您备着的贺礼。”清然低声道。 谢砚书指尖蜷曲,喉头滚动。只等着宋锦安的反应。 车舆上的人毫不犹豫盖上木奁,于谢砚书将要松口气时扬声,“还劳清然暗卫把这些东西搬走。除去银票和图纸,旁的垃圾不必往我这送。” 清然脸色发白,忙扭头去瞧谢砚书的神态。 半寸落寞罩于他面,谢砚书轻道,“旁的东西你不要便不要了,那箱子底的手串,你留下罢。” “为何?” ——因着那是跪了三天三夜,求香山主持以大人精血喂养出的手串,能替人挡灾。然,这话清然未说出口,他已看到宋锦安利落将箱子往外推搡。 “是能保平安的东西。阿锦,权当是我的补偿,你收下罢。”谢砚书抬起手,从箱子中拾起那串叫不起眼木盒收着的手串。颗颗分辨不出材质的珠子黑漆漆,带有浓郁的檀香,发着诡异的微光。 宋锦安重新回到车舆下,只待军营的人来接,对着谢砚书执意递来的东西忽抿唇一笑,“大人当真要送我?” “是。” 说话间,那木盒叫宋锦安打开,未等谢砚书眉眼稍霁。木盒叫宋锦安翻转,里头的手串滚落,叫马匹的蹄子一踏,竟是七零八落散的四分五裂。只余几颗完 好的珠子孤零零在地上打着旋。 谢砚书僵直,手仍是向前撑着递东西的姿势。 阿九惋惜,“好似是香山的——” “闭嘴。”晏霁川忍无可忍,一脚踩在阿九脚面上。 宋锦安看也未看散落的珠子,“是谢大人执意要送的,除钱财同图纸外,我都是如此对待。” 皋月的天并不寒,几卷柳枝伊伊,别有静心的悠然。高低起伏的连绵山脉作燕京天然的屏障,恰有处矮峰傍着朱雀街头而落。遥遥的桃粉芬芳洋洋洒洒,偶有几只垂落到寻常人家。 小儿们追着黄狗在对街吵吵嚷嚷,那声响盖过此处马匹的粗气。谢砚书蹲下身,一颗颗拾起破碎的珠子。 清然忙上前帮忙,“大人,我来罢。” 谢砚书未作答,只数清颗树后重新装进木奁,朝宋锦安递上,“那我便再送一次。” 无名火气,宋锦安想也不想再次扬手,里头的东西散落得更彻底。便是连阿九都发觉两人不对付,耷拉着眼皮当瞎子。“谢砚书,你可以接着收起骨子的蛮横装作无事发生,但是你能忍我这般作践你的心意几回?” 谢砚书静静看她转身,分明袖口下手颤得厉害,他语气却稀松平常,“每一回。” 知晓 好个每一回。 宋锦安浅浅勾唇, 话里讽刺,“大人自便。” 湖蓝的织锦没入前方。谢砚书再次蹲下身,指尖擦去珠子上的尘土, 一粒粒的。八枚珠子碎的彻底, 露出里头褐红的木纹。 晏霁川平静垂下眸子,看着那重新盘好的手串,“谢大人何必如此执着,一条手串罢了。” “晏小侯爷自不会懂。”谢砚书扣上木奁的盖,“这串珠子存在的时日较之你认识阿锦还要久上几载。” 晏霁川登时怔怔。 身前男人已然将东西自顾自地塞到车舆内,谢砚书低低道,“阿锦。” 宋锦安淡然提着裙摆将要坐上军营的车骑, 忽闻谢砚书道,“一颗珠子百两黄金, 一共十八颗。” 在宋锦安不解的视线里,谢砚书示意清然拿来字据,他手握羊毫力透纸背,“我以一千八百两黄金,求你收下这串珠子。” 刹那, 阿九震惊去望他少爷,只看得少爷的目下意识落在宋五身上。一千八百两黄金, 足以一个人躺在钱山上过一辈子。便是晏家也没道理拿出这般多黄金只为求人收礼。阿九愈发觉着谢大人脑子不好使,心底却稀奇那珠子到底是何东西, 非得宋五姑娘收下么?想着, 他便大胆去瞧着宋锦安。 宋锦安并未朝这头看一眼, 只抿着唇, 径自离去。那挂着军营牌子的车骑一摇一晃驶过街角。 剩满车的豪奢停于原地,引得过路人纷纷侧目, 暗叹莫不是抄了谁的家。 左右脸面早在夜闯军营时便跌光,清然到对周遭视线视若无睹,只苦涩卷好字据,一同塞进车舆,亲去拉紧马匹缰绳。临欲上马前还是犹豫,”大人,一千八百两黄金,往后谢府若遇着甚么事,您该不好——“ “无妨。” 得到预料中的答案,清然也失了再劝的心思,只勒紧绳索追上宋锦安的车骑。那串珠子在木奁内辗转翻滚,却好似在他心头压着走。叫他愈发沉闷。 赶至军营门前,清然但见宋锦安施施然辞别官老爷们,瞧也不朝这头瞧。记着谢砚书的吩咐,清然没造次,耐心将箱奁一捆捆搬下,又怕外人知晓宋锦安的家产起了歪心思,特盖上棉布干草。 足足小半时辰,那数不清的谢家府库全流入宋锦安的小院。 宋锦安随手翻阅着手头的火石采购明细,侧目瞧眼清然忙前忙后的身影,“一千八百两黄金何时送来?” “ 片刻。” 宋锦安便不再多问。 清然瞧着对方一脸事不关己,那怒火还是没压住,语气干的很,“既然收了银子,便莫将此珠再摔坏。” “这珠子不是求着我收下的么?”宋锦安讶异挑眉,“我的东西,我如何处置与你何干?” “你——!”清然嗓子眼突突直跳,拳头攥得发硬,“谢大人有多对不住你,要你如此羞辱?” “清然暗卫的话我听不明白。”宋锦安淡笑着放下手头采购单子,“从始至终,是谢砚书死皮赖脸贴上来,我难道单是拒绝便是个恶人?还是说,清然暗卫对于因爱窥探你的追慕者也会视作座上宾?” “这分明不同!” “有何不同?” “此珠是谢大人元泰三年求得。皇后娘娘随口一句香山的珠子开过光能保生产平安,他便求着要退隐的住持赠珠。未曾想,珠子尚未刻好,你——”清然忽顿住,似觉往事过于沉重,不欲再提,只道,“如此心意,阿锦小姐难道不能体谅半分么?” 屋内兀的响起极轻笑声。清然循声去探,瞧得宋锦安贯温柔从容的脸上罩着层霜华,隔得人朦朦胧胧,难以捉摸。他张着嘴,半晌忘却要说甚么。便先听到宋锦安问, “保我平安?” “是……” 宋锦安稍吸口气,杏眸晃晃,“那保住了么?” 清然面色发白,含糊其辞,“生产一事本就难以预料,此等意外自不是大人可以控制……” “不难预料。” 分明面上不怒,宋锦安的声量却字字拔高,刺得清然心神剧慌。 “若他不阻挠我击鼓伸冤,若他不囚禁我日日夜夜,若他不强迫我不困住我——”宋锦安舌尖发颤,将那句藏于心底数日的质问一齐蹦出,“若他在大婚日愿救我一次,意外都不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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