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娘见薛竹隐态度缓和,也越发活络:“我在丰乐楼负责收集情报,和朝廷官员有关的事情都往上报。” 薛竹隐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说起来我还没见过那位,是顾修远说他让我来的,你可见过他?” “我也没,只是隐隐约约知道是住在宫里的贵人。” 薛竹隐眉心一跳,住在宫里的贵人,难不成顾修远是在悄悄为皇上做事?曼娘未必不知道他的身份,大约也只是瞒着自己。 再跟着曼娘去到她的厢房,顾修远和纲官周铭已经在房内等待,茉莉香和春见酒的酒气混合在一起,两人似乎相谈甚欢。 曼娘换上满面的笑容,绞着手帕满面春风地进去:“刚刚妾在楼下跳舞,不曾来接待顾大人和周大人。” 又给他们二人介绍薛竹隐:“这是新来的琴师。” 薛竹隐仍带了面纱,敛眉向他二人微微颔首,一副冰清玉骨的孤高姿态。 她身量高瘦,把眉毛描粗后确实有几分男子的样子了,顾修远不动声色斟了杯酒递到嘴边,以酒杯掩住唇边的笑意。 周铭已经连着一旬来丰乐楼,和曼娘也算是熟稔,说道:“曼娘不是从来不让别人碰你的琴吗?” 周铭目光转向薛竹隐,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嘴角动了动,但终究没有开口。 曼娘一愣,笑着说道:“我那是不让俗人碰,这位琴师师承名家,技艺高超,我请他弹还来不及。” 薛竹隐也愣一下,曼娘似乎不喜别人碰她的琴,那她上次来丰乐楼弹她的琴岂不是惹她不快? 虽然如此,但因为她今天并未抱琴过来,还是坐到了曼娘的琴前,弹起昨天匆匆忙忙学的酒楼新近流行的曲子。 顾修远为周铭斟一杯春见酒,薛竹隐一边弹琴一边用余光观察周铭。 周铭身上穿的是绸缎,戴的幞头上还嵌着一块玉,桌边挂着的剑更是价值千金,看起来身家雄厚。 他面色有些木然,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顾修远为他倒酒,他也毫不客气地享用,顾修远若是不给他倒,他便自己动手。他手上的筷子也没有闲着,把丰乐楼的菜点了个遍,左一筷子右一筷子地夹着吃,每样都剩不少。 他前面的那盘鹿掌,二两银子一盘,大补的菜,他却吃了几口就不吃了,似乎吃腻了的样子。 他一个没有品级的小吏,见一个五品官员主动为他斟酒简直无动于衷。 不过也是,他不过是负责运送马匹的纲官,并无分配马匹的权力。殿前司和马军司为了争更多的马匹天天去烦兵部,只有顾修远对他嘘寒问暖,多少有点反常。他冷淡的应对虽然称不上正常,但也并未失礼。 也许周铭对顾修远的作陪和曼娘的侍候都已经习惯了,反而对她这个初来的陌生人感兴趣,频频向她投来目光。 看她一眼,仰头喝一口酒,简直是在拿自己下酒。 顾修远给周铭夹一块鹅腿:“听说宁州寇风横行,宁州太守想必为此头痛?” 周铭夹起鹅腿便塞进嘴里,咬得满嘴都是油,咽下去才不痛不痒地接话:“宁州百姓好斗,但在太守的治理下很是安分。” 顾修远点点头,等着他说下去,但周铭许是觉得那块鹅腿好吃,索性把盘子端到自己面前,一面看她一面大嚼起来。 两人一时无言,唯有薛竹隐的琴声和曼娘的歌声。 一盏茶的工夫后,那盘烧鹅见空,周铭仍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顾修远那副不断斟酒搭话的熟络态度和殷勤模样,看起来他才是那个无名小吏。 薛竹隐觉得有点好笑,她少见顾修远费力不讨好的样子。 顾修远瞟了一眼薛竹隐,又继续问道:“周纲官此次运送完马纲,磨磡之后大概能升到什么样的品级?” “下官也不清楚,大概能去茶马司做个八品的小官。”周铭又看她一眼,低头喝一口酒,才回答道。 周铭又喝一口酒,看她一眼,犹豫了一会,来到她面前:“琴师是哪里人?” 距离之静,她都能闻到周铭身上的浓重的酒气。 曼娘愣了愣,笑着替她答道:“这位琴师是京都人,小门小户养的的孩子。” 周铭语气突然变软,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你可不可以在我身边坐一会儿?” “你的眼睛,很像她。”
第44章 纲官(2) 顾修远直接黑了脸, 撂下手中的筷子:“你想干什么?” 薛竹隐停下正在弹的曲子,波澜不惊地看顾修远一眼,顾修远脸色冷得像冰, 手按在剑上。 她抬头,周铭眼神悲悯又迷惘, 像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没有人和薛竹隐说过这样的话, 换作以前,她或许会当作没听见,冷冷地转头。 但她今天的身份,是一个琴师,任务是从周铭身上查探到马匹的下落。 于是薛竹隐柔顺地点点头,跟着他走到桌边, 在他身边坐下。 周铭想去牵她的手, 薛竹隐正想避开,顾修远已经准备拔剑了,他却又把手缩了回去,摇摇头,喃喃道:“你是个男子, 你不是她。” 薛竹隐粗着嗓子,试探性地问他:“方才大人说我像她,是指的谁?” “我的一位故人, 一个我喜欢却没办法和她在一起的姑娘。”周铭出神地看着她, 猝不及防地扯掉她的面纱。 她脸上贴了一撮假胡子,周铭倏地色变, 又嫌弃地把面纱给她戴回去, 摇头说:“你是个男的,你怎么能像她?她可是宁州第一美人。” “第一美人?” “是啊, 纪州合江楼的花魁,是来自宁州的第一美人,风华盖过所有纪州的女子。她不笑的时候冷若冰霜,笑起来如春风拂柳。” 薛竹隐心内一动,她的恩师陈如寄就是被贬到纪州。 她问道:“周大人既然喜欢她,为什么不把她娶回家呢?” “现在还不是时候,”周铭摇摇头,想到什么,又咬牙切齿,“总有一天我会把她娶回去。” 说罢,他长吐一口气,像是很烦恼似的,又仰头喝酒。 薛竹隐和顾修远对视一眼,他们都隐约觉得这背后有什么端倪。 不过薛竹隐可没顾修远那么好的脾气,周铭既然不说话,又因为她是个“男子”而失了兴趣,那她也就在顾修远的眼神示意下坐了回去。 和周铭的聊天平平无奇,他很是谨慎,有关马纲的事情不过含含糊糊就过去了,只有被问到宁州的风土人情时话才会多点。 他回到家中时,薛竹隐已经沐浴完,晾着头发,正在灯下写些什么。 顾修远坐到她身边,不抱希望地问:“今天可有看出什么?” 薛竹隐把纸拿给他看,端方飘逸的字,严谨地列了一二三四,是她刚刚写的觉得周铭身上可疑的点,她一一说来。 昨日顾修远说周铭此次押送马纲是作为宁州太守的心腹被委以此重任,借此来奔大好的仕途。 宁州地远物陋,马纲是一年一度唯一重大的事情,宁州太守交给周铭来做,周铭应当是得他的赏识没错。但是—— “周铭运送马纲并非为升迁,虽然纲官可以通过押送马纲连跃数级,可他连自己在磨磡后能得什么样的官职都不清楚,他绝不是为了升迁而来。” 顾修远暗中吃惊,州县小吏争做纲官来提升仕途已经成为一种风气,所以他草率地认为周铭应该也是这样的,但听薛竹隐分析,似乎有点道理。 薛竹隐在纸上勾画出重点,继续分析: “另外,宁州穷乡僻壤,可我看周铭浑身上下的穿戴价值千金,桌上那盘鹿掌吃了两口便草草放筷,他在宁州过得生活怕是优渥。可他连品级都没有,就算跟着宁州太守,宁州太守还未必能有这么多财资,他哪来的钱? 她接着说道:“要么是瞒着宁州太守搜刮民脂民膏,要么是瞒着宁州太守身后还有别人。你之前说他是宁州太守从昌吉寨招安过来的,昌吉寨是个什么寨?” 顾修远对此有所了解,他解释道:“宁州百姓刁蛮,寇风横行,昌吉寨原来是宁州望族何家所建的何家堡,何家堡靠私挖铁矿发家,因为何家家主整治有方,渐渐吸引不少人归附,宁州偏僻,也就只要何家堡不生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家现任家主在前些年忽然大变其风,专事掳掠,所以被称为匪寨,但近些年来似乎还算老实,所以宁州官府也懒得费力气去剿灭。” 薛竹隐点点头,继续问道:“周铭被招安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顾修远想了想,说道:“大约两三年前,他似乎是在昌吉寨长大的。” 薛竹隐又列下一点,边写边问道:“有没有可能,周铭一边跟着宁州太守,一边和昌吉寨还有往来?宁州太守是吃俸禄的,最多贪点税钱,他也不可能供周铭一个下属挥霍,但昌吉寨寨内能务农事生产,财力不可小觑。” 顾修远觉得奇怪,问道:“为什么你会有这个猜测?” 薛竹隐说出第四点可疑之处:“周铭是宁州太守的心腹,他喜欢的那位女子不过是合江楼的一位花魁,就算看在宁州太守的面子上,怎么会不成?他说那花魁是她的故人,而周铭在昌吉寨长大,合江楼的花魁会不会也和昌吉寨有关?还有他说的时机不对,是什么时机不对?他在等什么?” 顾修远点点头,说道:“我派人去查查合江楼那位花魁,还有么?” 薛竹隐摇摇头:“没有了,再去查查他在宁州的吃穿用度,倘若他的穿戴价值不菲,那他日常的用度肯定远不止于此,这么多的钱,一定来路不正。” “虽然可查的不多,但从这些点入手,倘若马匹的下落真的和他有关,也可抽丝剥茧。只要他做过,一定是纸包不住火。” 顾修远摸摸她的头,笑眯眯地说道:“不愧是侍御史大人,在御史台待久了,审案子也很有一套。” 薛竹隐嫌弃地躲开:“你这是做什么?把我当小孩子哄吗?你还没洗手呢!” 顾修远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明明干干净净的,他无奈地笑了笑,起身去了浴室。 再回来的时候,顾修远手上带了淡淡的皂荚香,他把掌心递给她看:“我刚才认真洗过手了。” 薛竹隐敷衍地看了两眼,随意地点头,她并不在意顾修远有没有洗手,虽然她自己爱洁,但没有强加到别人身上的道理,只要他别来用脏手碰自己就好。 “所以,”顾修远笑眼弯弯,伸出掌心,“现在我是不是可以摸你的头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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