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过顺便提了你一句,若不是你有真才实学,过了工部尚书的考校,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薛竹隐与他互相推让。 梁楚朝她做一个“请”的动作,眼底笑意柔和:“上次在丰乐楼喝春见酒,入口醇香,念念不忘,如今有这样的喜事,不如我做东,请薛侍御去吃一顿。” 薛竹隐点头笑道:“那薛某便却之不恭了。” 丰乐楼内,顾修远跟曼娘交接完最近的动向,曼娘送他一路出来。 一楼人声鼎沸的,大部分都桌客都聚集在舞台的周围,专心致志地看歌姬弹唱柳进士新作的曲子,唯有一桌远离喧嚣人声,摆了满满一桌酒菜。 曼娘在丰乐楼内呆久了,颇有识人之能,她走在二楼的栏杆边,眼尖地瞟到那是薛竹隐,身旁那个容貌清隽的男子,不是上次在楼梯上扶住薛竹隐的又是谁? 她停下脚步,素白手腕垂在十二曲的栏杆上,眼睛漫不经心地看舞台,手指却暗暗点了点,说道:“大人,您看。” 顾修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薛竹隐正擎着茶盏,以茶代酒,和一男子愉快地碰杯。 若是别人倒也罢了,怎么又是梁楚? 他没说话,手却重重地拍在栏杆上,曼娘的手腕被栏杆振了一道红痕,她轻轻地揉着,顾修远却不甚在意。 薛竹隐与梁楚聊得正欢,偶一抬头,却在二楼看到顾修远的身影,他表情闲适散漫,似乎在看一楼的表演,手中把玩着一个玉勾带,身边秾艳明媚的曼娘在笑着对他耳语,两人看着宛若一对璧人。 她心里一酸,白日里顾修远的那句话又浮上她的心头。 烦躁之下,她伸手招呼丰乐楼的小厮给要了个冰鉴,半人高的冰鉴里盛满了斗大的冰块,立在梁楚旁边,凉意丝丝缕缕地漫出来。 她体贴地同梁楚说道:“实在对不住,今日来得晚,已经没有厢房了,梁兄感觉到凉意了吗?” 梁楚莫名其妙,但还是礼貌地回道:“薛侍御有心了,但我比常人要耐热些,其实不必如此麻烦。” 薛竹隐点点头,又向小厮招手:“劳烦再取个风轮过来。” 小厮麻溜地又推着一个小型的风轮过来,对准冰鉴吹,凉意顺着风萦绕在梁楚的身边,从他的衣领口和袖口钻进去,有如藤蔓一般紧紧缠着梁楚。 梁楚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只是碍于大庭广众之下,只是在袖子底下攥紧拳头,脸上还是温温和和的笑。 薛竹隐一脸期待:“现在如何?” 梁楚噎住,仍是微笑着说道:“说实话,凉风侵人,寒意入骨。” 薛竹隐自顾自点点头:“这就对了。” 又抬手唤小厮:“拿张薄毯来。” 这回梁楚和小厮都愣住了,不一会儿,小厮拿了一张棉线织成的薄毯来。 薛竹隐悄悄向上看一眼,见二楼的人还在,心一横,亲自把毯子抖开,低声说了一句:“得罪了。” 说完,她把毯子披在了梁楚身上。 完成这个动作后,她松了一口气,梁楚是她的朋友,既然她也会为梁楚盖毯子,那说明她并不喜欢顾修远对吧? 梁楚吓得跳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薛、薛侍御,恐怕这不合礼节。” 薛竹隐轻轻把他按回去,梁楚的肩膀被她按住,顿时失了力气,乖乖地坐下。 她解释道:“我并非有意冒犯梁兄,只是想证明一件事情。” 梁楚一头雾水:“证明一件事情?” 顾修远栏杆都要敲碎了,指着角落的梁楚,对着曼娘说道:“又是冰鉴风轮,又是薄毯,他要干嘛?下一刻他是不是就要病歪歪地躺在椅子上等着竹隐喂他喝药?!” 未等曼娘回答,他已经三步并作两步飞身下楼,假装不经意地去到角落,对薛竹隐说道:“好巧,我也能坐下来吃吗?这样回家不用开饭了。” 薛竹隐不答话,顾修远自顾自地坐下来,解释道:“我早就来丰乐楼了,曼娘没有告诉我你的行踪,我也不是驳你的面子来的。” 他目光转向梁楚,语气不善道:“冰鉴冻人,还不快让人撤掉,要是梁兄明日着凉了可怎么办?不过我看梁兄一会要冰鉴风轮,一会要人给你盖毯子的,如此身娇体弱,该不会现在就已经生病了要人哄吧?”? 梁楚正要解释,薛竹隐抢着说道:“梁兄怕热又怕冷,我担心他中暑,又担心他着凉,给他安排冰鉴为他披毯子怎么了?指挥使不会觉得我给他盖了个毯子,就是喜欢他吧?” 梁楚好像咂摸出点味儿来,这两人大约是吵架了,还是围绕闺中之情。 顾修远毫不示弱:“那薛侍御要不同他亲一次,看你们舌头会不会动。” 梁楚一赧,低头喝酒掩饰尴尬。 薛竹隐腾地站起身来,怒道:“顾修远!” 顾修远手摸着下巴,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生病了薛侍御盯着我喝药,赖着与我同睡照顾我,若是梁兄赶明儿也染了风寒,薛侍御也会与他同床共枕吗?” 薛竹隐气急败坏,拉过他:“你给我出来!” 她拉顾修远去到丰乐楼后的花园里:“你在梁兄面前说的都是些什么浑话!你很喜欢把我们的事情撕开给别人看吗?” 顾修远表情认真:“若非竹隐说那些话激我,我又怎么会口无遮拦?就算你真的担心梁楚着凉给他盖毯子又怎样?那不过代表你给别人盖毯子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对我亦是如此,我不介意,因为我们之间还有很多事情都可以证明你喜欢我,你难道要一桩桩试用在梁楚身上吗?” 顾修远拉过她的手,几乎是撒娇道:“竹隐,你还不愿意理我吗?这半个月我都苦死了。” 又伏低了身子探到她眼前,仰头努力笑得好看,眨着那双桃花眼:“你不是还夸我生得好看吗?你看看我的色相能不能蛊惑你一二?” 薛竹隐眼底就是他的俊脸,心不受控制地砰砰跳动,浑身的优点只剩下这张脸!她心里骂道。 她往后退两步,甩了甩袖子:“花言巧语!”
第61章 昨日早晨和顾修远吵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她原打定主意要与顾修远划清界限,却一时心软,令其有机可乘。 她已经厌倦这样的争吵, 她和顾修远总是偏执己见,来来回回重复那些话, 谁也不听谁的, 就像冗长的廷议,吵不出个结果来。 其实她心中多日来的纠结早就已经分明,只是她还一直舍不得放弃与顾修远之间的羁绊。 她敛了眉目,躬身作揖,顾修远看着她低下去的头颅,顿在原地。 “指挥使说得对, 方才我确实是想要掩盖一件事情。”薛竹隐语气平静, “可现在想来觉得可笑,本就不存在的事情,何须掩盖?” “指挥使可知道,我爹本是榜眼出身,入了翰林院为皇帝起草诏书, 本大有可为,为了迎娶长公主,甘愿放弃前途, 做了个逍遥的散官。为了一女子放弃自己寒窗苦读十载换来的功名和以后的大好前程, 还有年少时曾许下的致君尧舜位列公侯的雄心壮志。” “我幼时哭着要找娘的时候,我爹从来不带我去找长公主, 只是给本书让我自个看, 因为长公主不喜欢哭闹的小孩,准确来说, 她不喜欢小孩。” “我少时不懂事,有一次用饭时,舀了一勺竹荪羊肉羹,被我爹罚站着吃饭。因为那道菜是长公主爱吃的,第一筷必须她来夹,别人不能在她前头,纵使是我爹也不行。” “上次我们一起回顾府,庭院里你看到的那些我爹亲自种的花卉,有一大半都是为了讨长公主的欢心,春天的牡丹,夏天的木槿,秋天的玉簪,冬天的腊梅。庭院里的倚澜亭是为长公主午憩,高耸的摘星阁是为长公主远眺,阴面的静余斋供她夏日纳凉,阳面的朝阳轩供她冬日取暖。” “从以上诸点来看,我爹确实十分喜欢长公主,不仅愿意为她放弃前程,还事事体贴入微,以她为先。再反观我与指挥使,若要我为了指挥使放弃侍御史的官身,我是不愿意的,不仅不愿意,我甚至觉得,将我敬而重之的职责与指挥使相提并论,简直是在羞辱我四年历经风雨的宦涯。我曾被贬斥到国史院,知道不在御史台的日子多么难熬,所以我决不会像我爹那样,愿意为了指挥使放弃我的官身。” “至于体贴入微,以指挥使为先,竹隐的心力实在有限,忙起来的时候连饭都顾不得吃,若要竹隐抽出神思来去对另一个人嘘寒问暖,那真是为难竹隐了。” 薛竹隐定了定心神,笃定地做出结论:“从以上诸点来看,竹隐实则并不喜欢指挥使,也请指挥使以后不要再以此来为难竹隐。” 顾修远迫不及待地问:“如果换我对你嘘寒问暖、体贴入微、事事以你为先呢?其实你不必如你爹待你娘那样来待我,那样多累啊!” 薛竹隐皱起眉头:“我们讨论的是你昨日问我的事情,指挥使不要转移话题。” 她继续分析道:“至于指挥使问竹隐能不能理你,其实历数前代圣贤,孟尝君得以脱于虎豹之秦,全借力于其门下鸡鸣狗盗之徒;汉高祖在发迹前,不过是一游手好闲的浪荡之辈,入主汉宫后,因为蔑视儒生,竟还溺于叔孙通的帽子之中。” 顾修远疑惑地问:“你突然说那些死掉的人,是什么意思?” 薛竹隐:“我是想说,其实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先贤纵使道德上有缺,也不妨碍他们功成名就,说明道德有缺的人亦有可取之处。竹隐一直心内暗暗鄙夷指挥使为己谋私,罔顾道德,又好色懒惰,实在有大疵。竹隐于功业上无所建树,却对人的道德要求极高,以为若非完人,便不可结交,这何尝不是竹隐的大疵?” “但竹隐思来想去,纵有此大疵,也不能勉强自己去矫正,亦没有资格去要求别人改过,所以指挥使尽可保全自己的大疵,竹隐也固守自己的大疵,各不相干。” 顾修远在文思堂认真读书的年岁只读到四书五经,再文邹邹的话他就听不懂了。 薛竹隐又端端正正地作了个揖,将两人的距离拉开,叹了口气,说道:“我的意思是,顾修远,我们就这样吧。” 顾修远呆呆地听着,刚刚竹隐在说那一大通话的时候,他跟不上竹隐,要努力去辨别她话中的意思,内心很是焦急。 最后最简短的那句,他却是听懂了。 明明正值盛夏,花园里的草被晒蔫,蝉鸣得几乎嘶哑,头顶的樟树在地上投下匝地浓阴。顾修远只觉周身寒气侵身,如有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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