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饥肠辘辘的,仍安坐于桌前,没有要动筷的意思。 顾叔瞧她似乎在等什么,大着胆子说:“公子说他今日有事,不回来吃饭了。” 薛竹隐眼皮动了动,顾修远果然不愿意与她同桌吃饭。 她神色如常,平静地说道:“不回来便不回来,我又不是他娘,还要盼他回家吃饭。” 又拿起筷子,说道:“既然大家都饿了,那就吃吧。” 第二日早上,顾修远也没有出现在水榭里,顾叔和秋云都没什么异样的神色,因顾修远是懒怠惯了的,昨日来水榭吃早饭纯属意外。 只有薛竹隐吃得不是滋味,她知道,是因为顾修远并不想和自己一块吃饭。 因着这一点,到了一天快结束的时候,她从御史台画寅出来,坐在老周的马车上,也不怎么想回家。 因为一回家就要吃饭,一吃饭她对面那个空缺的位置就提醒自己,有人讨厌她,并不想同她一起。 她忽地掀起帘子,对老周说道:“调头,去宫门口。” 宫门口,梁楚踏着霞光,背着书箱,慢悠悠地从宫门出来。 他现在在平康坊租了一间宅子供自己和母亲居住,不必再像以前那样,回个家还要穿过大半个京都。 又因为他去工部不过半月有余,很想给尚书侍郎留个好印象,因此他事事勤勉,经常要到下钥的时间才回去。 他刚踏出宫门的门槛,便有一个浑厚的声音喊他:“梁大人!” 梁楚循声望去,薛侍御那个胖胖的车夫老周在冲他挥手,他心中一喜,见到车夫,那岂不是说薛侍御在马车中等他? 他迈着碎步过去,问老周道:“薛侍御可是在马车里?” 老周不情不愿地朝他见礼,点点头,很不待见他的样子,指了指马车:“我家大人有请。” 梁楚掸了掸自己的衣裳,又将幞头扶正,好整以暇地上了马车。 马车内,薛竹隐见到他,淡笑着寒暄:“梁兄近来可好?今日唐突叨扰,为续上回未竟之宴。” 多日不见,她似乎瘦了些,虽然在冲他笑,但他觉得薛竹隐的神色淡淡的,像是在掩饰自己的情绪。 大约是还在和指挥使吵架。 梁楚收回在她脸上扫视的目光,小心地藏好自己的情绪,朝她拱了拱手,温声说道:“劳薛侍御挂念,梁某一切都好。正好我今日无事,那我们就一同去丰乐楼喝春见酒罢。” 丰乐楼没有变化,还是一派人声鼎沸,歌舞升平的样子。 因他们来得晚,已经没有厢房可用,她和梁楚仍寻了上次角落里的位置,要了一桌子菜肴并一坛春见酒。 菜很快上齐,薛竹隐只招呼他吃,自己却不动筷,转过头去看台上歌姬的表演,眼神却有些茫然,像是在出神似的。 梁楚见她扭过脖子去费劲,温声问她:“要不要换到那边去?” 薛竹隐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摇了摇头:“不过听着解个闷,在这就行。” 他自忖于薛侍御自然是高不可攀,两人的关系好像也没有好到可以共叙烦恼的地步,于是他温声说自己在太学念书时的生活。 太学招收的学生多而广,来自大齐各地,里面的生活同文思堂很是不一样。 薛竹隐转过头来,认真地听他说,时不时为他刻意为之的诙谐发一两声笑,慢慢地,她也开始说自己在文思堂时的岁月。 梁楚与她个性投缘,为人端方雅正,虽出身布衣却磊然有风骨,说话又斯文好听,她和梁楚说起话来格外愉快。 有时候,谈到某个典故,梁楚虽未挑明,但薛竹隐心领神会,便冲他促狭地笑。 梁楚看着她眼中明晃晃的笑意,心底一动,把酒杯举到唇边以掩饰自己要溢出的笑意。 薛竹隐与他相谈甚欢,了不知二楼有一双眼睛,已经盯了他们许久。
第64章 小半个时辰前, 顾修远从丰乐楼二楼出来,走着走着,眼神锁在穿行在一楼人群中的绿袍女子身上。 薛竹隐还穿着绿袍, 身后跟了一个蓝袍男子,迎面而来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 蓝袍男子下意识地伸出手将那些人与竹隐隔开。 顾修远眯了眯眼, 他认出来,那个蓝袍男子是梁楚。 他们在角落的位置挑了张桌子坐下来,聊天越聊越开心,薛竹隐成日里对他冷着的脸,此刻倒是笑得明媚媗妍,整个人像发着光似的。 他想到今早起来吃早饭的时候, 他有意无意地问顾叔:“昨日我没回家吃晚饭, 府内可有什么异样?” 他已经很久没有不在府内吃过了,竹隐嫁过来之前,他嫌府里冷清,常常在丰乐楼凑合一两口就算了。 竹隐来了以后,他, 竹隐,顾叔,秋云四个人日日坐在一起用晚饭, 他这才发现, 原来家里的饭菜也挺好吃的,慢慢养成习惯。 昨日他刻意没回府, 想着他们肯定会觉得不习惯, 竹隐大约会问他去哪儿了。 结果顾叔摇了摇头:“并没有什么异样。” 顾修远被他噎住,想着顾叔老人家, 不懂他们这些年轻人弯弯绕绕的心思,径直挑明了:“竹隐可有什么反应?” “夫人说,说……”顾叔脸色一赧,犹犹豫豫的。 顾修远眉梢带喜,心里又紧张又期待,顾叔果然是老人家,听不得他们年轻人说肉麻的话。 顾叔憋了好一会,才一口气说道:“她说您不回家便不回家,她又不是您的娘亲,还要盼着您回家吃饭。” 他说完,还忿忿地发表自己的看法:“夫人怎么能拿先夫人开玩笑呢,太过分了!” 顾修远愣了一下,佯装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手慌乱地去舀粥,汤匙递到嘴边,他却觉得如鲠在喉,胃口全无。 对他连一句关心都要吝啬的薛竹隐,此刻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对别的男子笑得眉眼舒展,春温秋晴。 一切都串起来了,因为薛竹隐喜欢梁楚,所以她才会纵容梁楚一会要冰鉴风轮,一会又要薄毯,而他忍不住出来阻挠薛竹隐和梁楚一块吃饭,还说了些不清不楚的话刺激梁楚,所以梁楚才会同她闹别扭,所以他在竹林捡到的那首酸诗,是竹隐为梁楚而抄的,现在他们和好,所以又一起说说笑笑了。 顾修远的心往下坠,原来薛竹隐那么冷漠的人,也会喜欢上一个人,而这个男子,不会是他。 因为他不像梁楚那样长得温润斯文,不像梁楚那样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不像梁楚那样会为道义倾囊相助奋不顾身。 所以薛竹隐瞧不上他,不是因为他对她还不够好,而是因为他是顾修远。 身旁的曼娘见他看得出神,凑近了低声问他:“曼娘可以配合公子让薛大人吃醋,公子可要试试?” 顾修远回过神来,轻笑一声,目光仍停留在谈笑风生的薛竹隐身上,低声问曼娘:“你觉得我比梁楚如何?” 曼娘看他眉目疏朗,似染一层淡霜,说道:“公子龙章凤姿,玉树春柳,又功业早立,年少封侯,比梁楚自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顾修远自顾自地说:“可是她不喜欢我。” 他盯着梁楚,眼中恨意更甚:“既然我比他好,那他就不该被竹隐喜欢。你去找点他的把柄,递给御史台的沈青,让他滚出京都。” 曼娘心里一震,顾修远虽然手段阴暗狠辣,并非如此暴戾恣睢之人,除了那位吩咐下来的事情和北国公府,他很少主动去找别人的麻烦。 这位梁大人何其无辜,竟然因为和薛大人走得近了些仕途就被毁。她观楼下对坐的两人,虽然梁大人看薛大人的眼神温柔专注,但他们夹菜都是很谨慎地只拣自己那一边夹,一副界限分明的模样。 但顾修远吩咐她,她也只有应承下来的份儿。 * 自打那日顾修远在街上遇到自己调头而走后,他便再没来缠过自己。 她每日早早便去御史台,画寅回来后便往万筠堂钻,晚饭也是秋云单独用食盒拎到万筠堂去。而顾修远每日起得晚,晚上又借故有事不回家吃饭,至深更半夜才回来,与她错开。 两人分明住的地方只有咫尺之遥,却极有默契地一次也没见过。 唯二的联系便是一月一次的朝会上,薛竹隐站在百官后头,遥遥瞥见顾修远的身影;顾修远晚上踏着星光回来时,偶一抬头看到万筠堂还亮着灯。 没有顾修远监督她,她又一如既往地熬夜。 一转眼就到皇帝的寿辰,因今年赶上五十大寿,宫里很是重视,太子有意要操办得隆重些,在清晖堂大摆筵席,文武百官都来祝寿。 借皇上的光,这一日百司画寅都早些,不过申时,薛竹隐便从御史台出来。 她要回家梳洗打扮一番再进宫赴宴。这次百官都会带上自己的家眷,宫里大约是看她也是顾修远的家眷,因此把她的座次与顾修远安排在一起,故她这次乃是以嘉良郡主、指挥使夫人的身份出席,少不了换回女装。 和薛竹隐的盛装相比,顾修远就显得简单些,他把身上的官袍脱下来,换一身更体面的衣裳就可以。 最近一个月以来,公子和夫人之间冷淡不已,顾叔都看在眼里,趁着顾修远换衣裳的当口,顾叔命人把马厩里的马都牵走了。 等顾修远换好一身石青色直身出来,顾叔拦住他:“我见公子坐骑的马鞍旧了,让马厩的小厮牵去配新的。” 顾修远微微皱眉,并未生气:“照着原来的配不就行了,算了,我骑别的马出门吧。” 顾叔支支吾吾的:“我让小厮顺道把所有的马都牵走去配新的马鞍了。” 顾修远叫起来:“顾叔!你明知道今日圣上大寿,在宫里摆宴,我要去赴宴的!” “对不住,老奴记岔了,”顾叔赔着笑,给他出主意,“夫人不是有马车吗?要不我同夫人说说,您和夫人一块去。” 顾修远这才察觉他的意图,微微挑眉:“你故意的吧?” 他虽然这么问,但却没数落顾叔,抬步去万筠堂找薛竹隐。 顾修远一月未见薛竹隐,拿不准她现在对自己是什么态度,每上一步台阶,心里的鼓就敲一次。 上到二楼,竹隐上身着了一身玉簪色襦裙,裙上密密麻麻地绣了木槿暗纹,她已经上好妆容,梳好头发,捧着一张信纸看得专注,嘴角还溢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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