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不过几个弹指后,她又一次出现,此时已经跑到了崔稚晚头顶上方斜侧的位置。 视线略微受阻,崔稚晚不由的朝前走了几步,于是,清晰的看到,她将发簪拔下,猛然戳向对方。 而后,她慌不择路的四下张望,而后骤然攀上扶栏,没有半分犹豫的朝着中央天顶垂下的那三条张楚儿用来表演的缎带,一跃而去。 此时,楼中的乐声已然在此番变故中不知所措的停下,然张楚儿仍悬在半空中,由于此前的发力,一时被绸带牵扯,只能仍是止不住的旋转。 因她的带动,那红衣娘子的手掌在某个绸带无限靠近扶栏的瞬间,抓准了时机,几乎已完全攥住了眼前飞过的缎带。 可偏偏亦是因为张楚儿快速的旋转飘远,本就没有经过任何练习的红衣娘子在不受控的被带行了一瞬后,最终还是无力的脱了手。 也正是因为这小小的一段距离,那抹本有可能落于水中,免遭灭顶之灾的红色竟不偏不倚的恰好垂直坠落在了连接舞台的一座石桥之上,巨大的“砰”声后,血色缓缓绽开。 整个过程发生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以至于楼里的大多数人都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就在空白无声的茫然后,猝不及防的跌倒在了令人发颤的惧怕和尖叫里。 鲜红的血蔓延,正在将玉白的桥包裹住。 崔稚晚浑身僵硬,根本没有力气错开眼睛,只得下意识般的将指尖狠狠嵌入手心,抵御如饿虎一般凶狠扑来,几乎要将她的全部理智吞噬的噩梦般的恐惧。 就在一切将要陷入无序前,与石桥相连的那间雅室的纱帘被人从内拉开,晋王李暕一步一步的走向了那个正在消亡的灵魂。 因这意外之人的出现,崔稚晚总算勉强找回了几分冷静。 她原本因血色弥漫而已经紧成一团的心,随着那脚步,再次收缩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除了窒息,似乎还有丝丝缕缕的疼开始伺机钻入骨髓。 也许同为春深处观赏表演视野最佳的两个雅室,他们所在的位置离崔稚晚并不算远。 所以,她可以清楚的看到那个红衣娘子见到有人走近时,唇间动了几下。 然而,声音太低太弱,她根本无法听到她到底讲了什么。 李暕本来心中还有疑虑,却在闻言后,先是因疑惑而愣神一瞬,继而眉心不受控的挑了一下。 接着,他竟抬脚踏入血圈之内,径直俯身蹲下,快速凑到近那娘子唇边很近的地方,又再次确认了一遍。 片刻的垂眸思虑,晋王终是缓缓站起,目光看向高处,扬声吩咐道:“速将杀人凶手拿下。” 他表情的细微变化,崔稚晚虽没能看的真切,却已感觉到了蹊跷。 她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却发觉自己的后槽牙隐隐约约似因颤抖而不停发生着小小的磕碰。 春深处中众目睽睽,皆看到那红衣娘子是自己慌不择路,从三楼跳下。 如此一来,留人狡辩余地实在太大,“杀人”二字恐怕难成定论。 更何况,平康坊里发生凶案,自有金吾卫拿人,大理寺提审,哪里能劳烦晋王掀帘而出过问,甚至亲自出手捉凶。 崔稚晚猜想,李暕此刻看似突兀的举动,只有一个解释,便是他和自己一样,在那娘子纵身一跃时,看到了其后在她身后同一个地方一闪而过,探头朝下看的人影。 是程英。 曹国公第五子,平昌公主的夫婿,一个恶名昭彰、尽人皆知的豺狼。 单崔稚晚知晓,这混蛋手里的命案就不止眼下这一桩。 显然,真正能让晋王感兴趣的,亦也不会单单是春深处里枉死了的这一个。 今岁二月初,素来康健的平昌公主照例去广慈寺听弘智法师讲经,却于寺中忽然暴毙而亡。 虽最后圣人默认了“突发急症”的说法,可就连听过众多传闻的老百姓,都在明里暗里的悄悄议论,这不过就是保全名誉、粉饰太平的托词。 浸染在权力中心的那些贵人们,又有哪个对平昌之死,没有生过怀疑。 曹国公手握重权,乃是太子李暻在朝中站稳不可或缺的助力。 李暕一派,曾经几次想要靠着圣人的偏袒拉拢一二,都收效不大。 所以,若他想要更进一步,定然不会放过任何挫伤,甚至扳倒他的机会。 而平昌公主之死这桩看似已经过去的案子,便是一个从天而降的机会。 哪怕只要有细小的瑕疵,都可以用来做做文章,更何况,它还疑点重重。 于晋王而言,只要找到合适的理由再次揭开,总是有利可图,有机可乘的。 自几月前那本笑丘生的「春寂寥」的话本手稿出现在崔稚晚的面前起,她便料到,李暕早晚会借此事发难。 只是他从漠北归来已有月余,一直风平浪静,为何偏偏选择在此时对程英下手? 难道仅仅是因为眼前这桩操作余地巨大的命案? 绝不会! 程英自少年时便顽劣成性,却每次皆能全身而退。 所以,即便晋王真的只是单纯因为目击了凶案,便要挺身而出,为死者主持公道,也不一定真的有十足的能耐将此案做实,既扑杀此獠,还能不引火烧身。 更何况,崔稚晚根本不相信,李暕会有这样不计后果的一颗善心。 他要的更不可能仅仅只是程英这么一个纨绔子弟的死。 那么,晋王现下的举动,若不是此前抓到了程英一击必杀的把柄,早就埋伏在这里等待机会,便只可能是因为那红衣娘子最后的话。 可惜如今,楼中已布满了晋王捉凶的人,崔稚晚根本没办法让素商出去查问此前那女子与程英倒地发生了何事,致使她不顾一切的逃离? 更别提探听到,她究竟同李暕说了什么? 不过,那应是一句只要过耳,便可以确定能够碾死程英,甚至祸及曹国公府的话。 崔稚晚的脑中迅速的划过一种可能。 她的手下意识的伸向了袖间,又因骤然回过神来,指尖猛然顿住。 可她依旧心惊难安,以至于不知下一刻要将手摆在哪里才能不漏痕迹,因此,竟彻底僵硬住了。 “娘子,”素商见崔稚晚一直盯着那红衣娘子坠楼的地方,急急提醒道:“金吾卫要来了,我们是不是要提前离开?” 能先走当然是最好,可会这样想的定然不止她一个。 眼下这一层的其他几个雅室里到底坐的是谁,她完全不知道,所以,便无法判断冒然离开究竟会撞上谁。 更何况,哪怕楼里此刻仅仅只有李暕这一个“熟人”,崔稚晚都要想尽办法将自己隐在暗处。 毕竟,太子妃属于东宫,与晋王的利益截然相反,哪怕再不情愿,她也绝不能成为“程英作案”的另一个目击者。 外面因这突发的命案和到处搜凶的卫兵,已经乱作一团。既然无从得知离开后会遭遇的情况,这间不公开的雅间便会是最适合隐藏的地方。 所以,此刻,动,不如静。 崔稚晚摇了摇头,脚步沉重的退回方才的位置上坐下。 忽觉嗓间干涩发痒,她便顺手拿起桌上的白玉杯抿了一口。 一瞬间,紫色的液体已经滚过喉间,清香伴着酸甜却仍盈满唇齿。 明明是极其美妙的滋味,偏偏崔稚晚眉间轻蹙,不敢置信的又饮了一口,继而有些发愣。 杯中之物竟不是酒,而是……葡萄饮子? 不可能啊。 她抬眼正要朝纱帘外望去,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崔稚晚只觉从心口到后背被骤然涌上的寒意层层覆盖。 为了确认,在将杯盏放下的那一刻,她的指尖又状似不经意的划过旁边的酒壶。 在格外清凉的春深处,这壶壁却因为没有入过冰鉴,触手之时,竟显得有些温热。 接着,崔稚晚的视线又一一扫过房间的四角,果然,原本安放在那几处用来降温的冰块,已不知在何时全数撤去。 她的眸光冷了又冷,怕露出太多异常,只得垂目小心遮掩情绪。 片刻后,崔稚晚稳住心神,长长的吐了口气,原本紧绷的腰背也随之略微松散了些。 再睁眼时,她不再犹豫,当即起身,唤素商离开。 不过片刻的功夫,太子妃便改了主意,素商不明所以,出声问:“娘子不是说等等。” “没有必要了。”崔稚晚低声却坚定的回道。 离开时,是绿绮亲自持着灯笼将她们送至门边。 不出所料,走的不是来时的路,出的也不是进时的门。 明明楼中亦在遣散与命案无关的酒客,饶是这些嘈杂的声音忽近忽远,可她们一路,却又不曾遇到任何人。 行了如此隐秘的小道,偏偏东宫的马车仍旧安安稳稳的停在门旁等她,仿佛早料到了一切。 唯一不同的是,驾车的马夫由来时的普通侍从,换成了太子近卫长赢。 崔稚晚原本想不动声色的离开,假装自己什么也没有发现,可在跨过门槛的前一步,她却顿住了脚步,转头向绿绮问道:“她死前说了什么?” 绿绮闻言,一瞬间的僵硬,而后很快便恢复了柔媚的姿态,声音里带着几分悲戚,嘴却依旧硬得很:“奴离得太远,未曾听到。” “没听到啊……”崔稚晚并未错过她那一闪而过的失态。 而此前的所有猜测,就因这眨眼间的僵硬,有了确切的答案。
第3章 叁 短促的嗤笑声在绿绮耳边滑过,既轻且快,可传入她的脑中后,却如同炸裂般振的嗡嗡作响。一时之间,她竟觉得太子妃察觉到了什么。 可惜这位贵人被护卫的太好,整个长安城几乎探不出任何关于她有用的消息,更何况,她本就不该亦不敢对她表现出任何超过界限的好奇。 了解太少,顾虑太多,紧要关头,绿绮只能选择自保。 可偏偏贵人又仿佛只是偶然看见,随口一问,没有得到答案,便不甚在意的拂袖而去,丝毫没有继续探究的意思。绿绮想,也许是自己太过紧张,所以,想多了。 眼见着崔稚晚踩上脚凳,即将登上马车离去,绿绮刚要松气,却又清清楚楚的听见她用介于闲聊和调侃之间的语气,问等在马车旁的长赢:“所以……你听到了?” 声音清缓,但足以让在场的四人全部听清;语调柔和,可眼中薄冰下翻滚的怒意,亦没有收敛分毫。 短暂的无声,让偏僻狭窄的小巷中的夜色都骤然浓重了分毫。 早料到以长赢的性格,只会垂头沉默。 之所以有了这番问话,崔稚晚也不过是想让告诉那个背后之人,自己已经猜到了,他是谁。 三日前,金川公主设宴。 她在贵女中乃是出了名的惧热,院子里建了可以用水车送凉的自雨亭还不够,像是非要与烈日抗衡一般,但凡她呆的地方,定然是处处置冰,不凉到透心定是不会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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