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所以起那个话头,便是再等着看她是否会问出口。更甚者,她此时出现在承恩殿,本就存着无论如何,都要讲这件事讲清的想法。 薛玉珂亦怕崔稚晚想的太多,以至于旁生枝节,反而坏事。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表现出迫不及待要去解释的样子,而是坐正身体,收起了此前闲散的表情,有些郑重,亦添了点小心翼翼藏着的委屈,道: “上月末,我同元嘉去春深处凑趣时,有个叫绿绮的娘子,独独每次与我说话时,咬字和气息都有一点点古怪。我觉得有趣,便试了试她,没想到竟闻到了拈酸的味道。 “我承认,那日故意提起周内人,确实是为了让阿姊也去瞧瞧这个热闹。但我万万没料到,春深处昨夜会有人死。” 崔稚晚细细打量了她说话时所有的表情变化。 她的眉眼,她的嘴角,她克制的靠近,甚至于隐在衣袖下手指的微微的蜷缩,这一切都在传递着她的情绪。 可是,它们皆表现的太过精准了。 所以,克制着自己不要在表情上出差错,是不是可以反过来理解为,薛玉珂没有全部说真话。 崔稚晚的身体下意识的后倾了一段微不可查的距离。 在薛玉珂的注视下,她控制住了想要闪开的眼神,却又为了掩饰,迅速点头“嗯”了一声。然后,她立刻意识到了,自己还是做错了。 一个好的谎言,必须藏在大段的真话里,且只能对它做出最微不足道的改变。 崔稚晚的遮掩,让薛玉珂立刻意识到,自己避重就轻间藏的那个小谎,远远称不上完美,最起码没能骗过太子妃。 阿姊向来敏锐细腻非常,既然如此,便只说真心话吧。 “竹管中也许窥到的是豹,谁会甘心只瞧见一斑呢?我没有那般神通,所以便只能直钩待鱼啦。” 她不再刻意端坐,也收敛起了反复打磨过的表情,仅仅眉眼弯弯的看着她崔稚晚说:“不过,玉娘真的很喜欢阿姊,不会为了这点好奇心,便故意用你恐惧的东西来伤害你。” 好奇心吗? 崔稚晚对她窥到的到底是哪一个「斑点」,并不敢兴趣。 她猜得到,那是属于薛玉珂与李暻的博弈,无需自己插手。 所以,她要确认的其实是,玉娘到底知不知道关于怀远坊的那一部分。毕竟,她此后的计算能否奏效,皆会因此事而变。 可确实如薛玉珂话里暗示的那般,她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在几天前便预料到自己昨日会外出。 而后来,崔稚晚之所以没有立刻回东宫,而是在日落前转而去到了平康坊,也全是由她自己的心意而定。 这番操作,于李暻而言,都已经是出乎意料,若说薛玉珂能完完全全猜中、拿捏,甚至利用…… 崔稚晚想来想去,还是认为,不可能。 也许真的如她所说,彼时,她在席间提及春深处,连饵都算不上。 她只是直钩待鱼,愿者自来。 一切皆看运气。 崔稚晚小小的松了口气,而后将盯在薛玉珂面上的视线挪开,垂首间无奈的勾了勾嘴角:“还以为自己瞒得有多好,不知何时,你竟也察觉到了我怕血。” 一句喟叹,话题就此转开。 晚间,披香殿。 灵雀在帮薛玉珂更衣时,小声嘟囔道:“太子妃不是更进一步的阻碍吗,娘子为什么还要屡次上门,讨她欢心?” 还未等画眉横眉冷目,呵斥她“慎言”,倒是从承恩殿出来后一直心情颇好的薛玉珂先答了她的疑问:“灵雀,你好好记住啦,她可不是对手,而是……我的护身符。” 毕竟,大梁如今的这位太子殿下,实在是太难以取信和应付了。
第7章 柒 薛玉珂成为太子良娣时,刚刚及笄,甚至还是刚才从河西来长安城没多久,连城里的四时都未曾见过一遍,就被纳入了东宫。 照理说,市井的许多趣味应与她就此断了联系,但于众人眼中,这个薛良娣却仍像个未出阁的世族贵女,整日里同元嘉公主、郑五娘、谢六娘这些没出嫁的小娘子“上天入地”,玩在一处。 众人自然都以为她是仗着太子殿下的恩宠,才会如此肆意妄为。 可薛玉珂却十分清楚,自己之所以得到这样难得的自由,全要仰仗太子妃的仁善秉性。 长安城中,受长辈怜惜的贵女多半会晚嫁,而十五六的年纪,正是她们满长安城赴宴游玩的时候。 崔稚晚知晓,薛玉珂入东宫的真正缘由,乃是替她阿耶挡灾,也清楚,日后的太极宫,才是真正的牢笼。 她私心以为,一生困在这受千万人心向往之的繁华长安,却无缘得见它真正鲜活有趣的样子,实在太可惜了。 所以,如今她们尚在东宫的这段日子,崔稚晚愿尽己所能,不去拘束薛玉珂太多。 于薛玉珂而言,哪怕仅凭这一点体谅爱护之意,她都愿意真心实意的去唤太子妃一声“阿姊”。 更何况,她真的待自己很好。 是一种因为她本身通透非常,所以不用担心被三言两语的挑拨,或者自以为是的揭露而会轻易背弃逆转的「好」。 也是一种薛玉珂愿意好好珍惜的「好」。 因此,彼时她说,不会为了好奇心而故意伤害崔稚晚,乃是再真心不过。 此事还要从半月前说起。 彼时,在外游历多年的琴师齐季重归长安。 在谢雁秋谢六娘的撺掇下,她与元嘉公主、郑五娘子四人齐齐扮作男子,一起到了春深处,想要见识见识这个嘉定公主口中的「惊鸿一瞥,可误终身」的玉面郎君,到底是何模样。 实话实说,齐季确实颜如宋玉,貌比潘安,可郎君再好看,琴音再精妙,薛玉珂的终身也早已经「误」给了他人。 倒是因这春深处没有美味的果子甜口,她看得越久,越觉得反而失去了滋味。 无聊之间,薛玉珂便只能以观察人,当做消遣。 也就在此时,她通过绿绮与自己说话时,几个细微气口的松紧变化,察觉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古怪。 不过,就在她想要好好研究研究之时,这个被她多看了几眼的娘子便凑近她,幽幽的叹了口气,说起了自己对太子殿下的「求而不得」。 薛玉珂未入东宫前,李暻曾格外高调的追逐了她近半年。 作为在长安城中无往不利的平康坊魁首,绿绮同她看似抱怨,实则恭维的说了这么一句话,在此时看起来实在合理不过,也恰巧足以解释她气息的那一缕紊乱。 所以,即便薛玉珂知道真相后,也不得不赞叹于这位花魁娘子的警觉、机敏,以及演技卓绝。 换而言之,她其实当场便信了她的话,后来,之所以还会吩咐人再来春深处探查,也不过是早已深入骨髓的习惯使然。 然而,薛玉珂未曾料到,这本来不过是「多此一举」的试探,却有了出乎意料的结果。 她从手下那里得知,春深处中将会发生一件大事,只知出自太子手笔,但不知好坏,更不知何时发生,与谁有关。 如此模棱两可,却引人遐想的消息,定是李暻的刻意透露,此事再不明显不过。 于是,薛玉珂不得不又一次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迎接太子殿下对她的考验。 或者,也可以将这当做一场赢了便可以「有所得」的赌局。 虽李暻并未明说考验的内容,可不管后面自己要如何行动,她必须先再事发之前,查出他在春深处到底谋划了什么。 可惜,忙活了大半月,人手撒出去不少,得到的答案,却始终一成不变。 春深处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从侍候的仆从到来往的宾客,从外购的柴炭酒水,到倒出的泔水夜香,全部如常,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动。 毫无头绪之时,薛玉珂只能从平日里进进出出的宾客中筛查,自然很快的得知了本月十五这天,晋王会出现在这里。 勉强算是个靠谱的线索,可以从这里入手,开始查起。毕竟,太子与晋王之争,从不是什么隐秘。 然而,查来查去,晋王的出席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宴饮交际,连盛情邀他前去的人,都是最不可能与太子殿下有任何勾结的李良训李相公的三子。 除此之外,另一个曾经让薛玉珂提起兴趣的人,便是曹国公之子程英。 如此薄情之人,竟然能多年如一日的力捧楼里的苏盛琼苏娘子,实在是个有趣的消息。 不过,苏娘子美艳非常,在长安城拥趸众多,从来不乏为她一掷千金的豪门浪荡子,程英在其中也并不算突出。 所以,他虽表现殷勤,可还是十次里有八次不得见。 也许正是因为常常求而不得,才能让他如此如痴如狂。 但是,关于程英那些破烂事儿,薛玉珂以为,即便真要寻个理由,拿住些把柄,继而牵扯出什么旧案,也应该由晋王的人来做。 哪怕是为了不与曹国公生出间隙,太子殿下也要按住此事翻出浪花的可能才对。 因此,她便将此人就此排除。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苦于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的薛玉珂在几日前的金川公主宴席上,听见元嘉与人侃侃而谈齐季所奏的新曲时,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计。 太子妃心思机敏异常,最擅长从细微之处抽丝剥茧,查出事情的真相。况且只要她愿意问,李暻最得力的两个侍从,长赢和玄序,皆不敢敷衍于她。 而春深处的众人,慑于太子威压,也许会因她的意外出现而露出什么马脚也不一定。 虽承恩殿从来是东宫中消息封的最严实的一块铁板,薛玉珂很难从那里探听到什么消息,可太子殿下素来厌恶有人将太子妃牵扯到任何阴谋或阳谋中。 一旦查到是自己所为,无论他是前来警告,还是要撤销这场赌局,都也不能算作她输。 可是,怎么不让自己太显眼,同时又能诱阿姊前去春深处呢? 琵琶古琴,笛萧箜篌,她从来都是可看可听,却并无执着和痴迷;齐季和张楚儿的美貌,恐怕还没有陶玄千里之外传来的一句诗对她有吸引力。 再者说,若无必须,太子妃从不喜欢同人虚与委蛇,所以鲜少会主动凑到人多的地方去,更何况春深处还是位于平康坊的风月场所。 忽然,薛玉珂想起了那日在张楚儿的演出名单上,看到的那个被拿来装点门面的「出身宜春院」的周韶娘。她仿佛记得,此人与阿姊有些牵扯。 可太子妃会为了一个旧人,特地且亲自去春深处捧场吗? 薛玉珂觉得,可能甚微。 不过,这本就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左右不过是一句「随口而出」的闲话,阿姊即便猜到她是故意,也定然不会不给解释的机会便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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