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不引我进雅室,或者不撤冰,便不会有任何错。” 连自己都未察觉,崔稚晚喉间轻滚了一下,才又开口道:“李暻,他明明只要让人趋我走便可。为什么?” “我能容什么,不能容什么,长赢素来分得很清。” 怕她假装不懂,李暻又耐下心来慢慢解释:“见到太子妃孤身夜游,明知此后会有险境,不立刻上前护卫;明知你病后未愈,已经再受不得任何寒凉,却视而不见。 “这样的右内率,东宫留他何用?” 没料到崔稚晚从这话里品出的答案竟是:“所以,是因为……保护太子妃,亦是他的职责。” 李暻哭笑不得,也不想她再在此事上纠结,便将一直背对着自己的人翻过来,直截了当说:“是因为,稚娘近日来生病的次数太多了,孤不想再见了。” 崔稚晚看着他的双眼,沉默了片刻,而后竟然只是浅浅的“嗯”一声,转而问:“李暻,若是当时你在,会怎么做?” “我啊,” 他的稚娘有多恨、多惧权贵之人不将他人性命当回事儿,李暻不是不知,然话到嘴边,终还是变成了: “不至于让你见到血。” 早在听完先行归来的暗卫禀报时,李暻便知崔稚晚今夜定然是通宵难眠。果然,从躺下时起,她的呼吸便比以往要急促些许,甚至可以听出她在极力克制,却还是掩盖不住。 明明元日那天,他便同她说过,自己早已发现了她怕血,为了便是能在此时帮她分担些许。然事到临头,她还是从一开始便选择小心翼翼的调整呼吸来遮掩。 夜色越发深沉,她不知陷入了什么样的回忆里,几乎已经怕到连眼睛都不敢闭上,为了不泄露更多心绪,终是选择背过身,面朝里去。 可隐藏并不会使恐惧消除半分,李暻猜,她怕自己坠入噩梦,所以定是在靠着反复去想白日那些并不怎么要紧,只要主动开口问,便能得到所有答案的事儿,来保持清醒,打发恐惧。 成亲三载有余,他所做的一切,皆收效甚微,但凡一涉及她的旧事,崔稚晚仍旧绝不肯在他面前卸下防备。 她不会相信他,更别说依赖他。 虽明知时间已没有耐性来等他准备好一切,可李暻想,她既然现在不愿将自己的脆弱告诉他,自己主动戳破,也许只会适得其反。于是,他本想顺着她,不出声的。 可谁知,崔稚晚却仿佛坠入冰窖,慢慢在寝被中蜷缩成一团,甚至控制不住的全身微微颤抖起来。 恐怕是今夜有人坠亡于她眼前,实在冲击太大,且此事还与自己的枕边人有关,一时之间,她实在难以顾及会不会把他吵醒,惶惶中竟然闷声哭了起来。 到了这种地步,他怎可能不去抱住她。 想及此,李暻将人又朝自己怀中紧了紧。 虽他知晓自己所设的这个局已经触了她的底线,但也无比清楚,恐惧时的她较之平时心思只会更加敏感细致,自己若是说了太过明显的谎话,只怕她的心会更凉。 所以,他只能避重就轻的告诉她,不会让她见血。 崔稚晚虽然常常用装傻,逃过不想回答的话,可她又不是真的想不明白太子殿下话里藏着的意思。 比如,这一句。 不是悬崖勒马,不是就此罢手,他愿意为她退让的,仅仅只是不让她见血而已。 她早都清楚,无论李暻怎样迁就她,有些手段,只要必须行之,他绝无任何可能弃之不用。 其实,太子殿下每日所要处理的大小公私之事,从来又繁又杂,他当然是要如何高效如何来。 若是,她不喜他做的,避开她的视线,便是最高效的法子。 可难道不看见,便可以当做没有发生吗? 忽然,崔稚晚想起了自己今日在怀远坊里所做的一切,如同虫蚁啃食心头的痛霎那间传来。 她亦是自私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李暻不该如此行事。 可饶是她用尽心力,翻来覆去的想了大半夜,还是不明白,以曹国公与东宫的关系,李暻应是最不希望平昌公主之死再起波澜的人之一。可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惜用一条人命,将事情闹大,来引李暕入此局。 太子殿下这次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崔稚晚隐隐有种非常不好的感觉。 她怕被李暻看出端倪,只得立刻将头埋入李暻的肩颈之间,可瞬间蔓延全身的惊慌却又促使她低声喃喃道:“阿善,我好像做错事了。” 李暻以为她要同自己说,今日去怀远坊做了什么。 近日东宫不算太平,崔稚晚外出,除了明面上的随从,自然又在原本的基础上,多加了几个暗卫跟随。 可东宫洒出的暗卫,于她而言,虽依旧是寸步不离,就近隐藏,却始终两耳空空,不做探听之事。 毕竟,太子妃的暗卫皆知道,只要殿下不问,无论娘子所做之事是什么,哪怕会累及东宫,都绝不能主动禀报。否则,便是死路一条。 倒不是李暻对崔稚晚所做之事不感兴趣,只是他深知,保护从来不是监视。 更何况,一旦有了监视之实,便意味着失去信任。 若没有了相信,被护卫者但凡行隐秘之事,必会想方设法的避开这群耳目,百密便有了一疏,危险寻到了入口。 李暻从来自负“哪怕后知后觉,世上也无难事”,所以,这“一疏”,他万万不想在崔稚晚身边看到。 崔稚晚回承恩殿时,李暻一眼就看到她的眼角泛着红,且明显不是一时半会儿形成的。 可她再害怕,也不会单单因为见了血,便忍不住掉眼泪。更何况,长赢回来禀报时,亦将绿绮特意交代的话带到。 李暻知晓,崔稚晚在进春深处前,便是哭过的。 既如此,便只会与在怀远坊发生的事儿有关。 只是崔稚晚一直躲着他的视线,避无可避之时,竟牵着他的袖口,说:“阿善,你不要问。”明明软了嗓子,语气却是硬的。 她已经如此明显的表达着不要他探问的意思,李暻再不想忽视,也只好忍下。 然而此时,崔稚晚却仿佛要自己将这个“秘密”吐露出口,这自然再好不过。 可没头没尾的讲了一句后,她却没有再细说下去的意思。 李暻不愿意将审问旁人那些迂回的套路用在她身上,所以依旧没有追问,只是轻拍着她的背脊,安慰道:“没事,我在。”
第5章 伍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不过李暻仍缓缓的一下又一下的拍着崔稚晚的背,绵长而安稳的呼吸抚过她的耳畔,似是一首无声的哄睡曲调,温柔到有一瞬间,周遭的一切都远远淡去。 崔稚晚受不得冷,大多数时候,承恩殿寝屋的温度对李暻来说,都算不得舒爽。 可此刻,这份心无旁骛的安静相拥,让一整日都浸在朝堂明争暗斗的泥淖里的太子殿下,难得的十分惬意。 然,这份怡悦并未持续太久。 猝不及防,崔稚晚抬臂将他推远,而后很是扫兴的说:“明日有朝会,殿下还是快些睡吧。” 想到李暻睡眠从来极浅,哪怕自己再克制,不去发出动静,他都定然是无法安眠的。 崔稚晚当即没有犹豫的从他怀中退出来,随手扯过一件外衫,一边起身一边说:“左右睡不着,我去外间坐会儿。” 李暻没有拦她,只是在她下了床榻之后,自己也披上衣服,牵上她的手,道:“一起去园子里走走吧。” 说是走走,便也真的只是走走。 东宫从来少有蝉鸣,夏夜亦是一片静谧。 两个人信步悠游,不说话也觉得很好。 偶尔聊上几句话,不是天上缀满的星,就是草丛飞舞的萤,或是拂面而来的荷香,但皆十分默契的没有重提此前的话题。 都说先后对太子殿下管束严苛,可李暻不知从哪里知晓了那么多那么杂的东西。 无论她看见什么好玩的指给他看,只要她愿意听,他都有说不完的趣闻。 崔稚晚从来喜欢同李暻牵手散步,无人跟随,不知终点,没有目的,只有他手心的暖意,一点一点感染着她,以至于她常常生出一种错觉。 穹顶之下,没有大梁,没有东宫,她只要握紧他的手,李暻便可以仅属于自己。 这是在她最好的美梦里,都不去奢求的事。 然而,风雨已至,东宫需要的从来只是贤明果断的太子殿下,她的阿善还能牵着她走多久? 至于晦后天明之时,此刻心意相通的契合,恐怕将会被至高无上的权利悉数碾尽,昨日终将化作泡影。 也许眼前这次,便是他们最后的「散步」了。 想及此,崔稚晚一而再,再而三的放慢了脚步。 曙光将繁星一一熄灭,又一个无法顿足不争的白日,即将来临。 临回承恩殿前,崔稚晚突然止步,在李暻偏头看向她时,她用力扑进他的怀中,而后踮起脚尖,轻声急唤:“李暻,贴耳来。” 李暻不知她有何事要说,可依旧被她猝然的入怀撞的眉眼温柔。他乖顺的低下头,忽而听见了天籁。 崔稚晚说:“这世上,般般最喜欢阿善了。” 一夜未眠。 崔稚晚此前病痛未消,李暻想她多少休息上一会儿,刻意亲眼看见她躺在寝床之上才离开。 可他刚出门去太极宫,崔稚晚便立刻爬了起来。梳洗换衣后,直接去了承恩殿前殿旁的书房,拿了这一旬的诗文摘选,看了起来。 今日,照例要指点薛良娣笔墨。 自她去岁冬末入东宫以来,虽每月的次数逐渐减少,但崔稚晚一直都在勤勤恳恳的帮她好好习字,顺便与她一同研究起了如何尽量不依赖词本赋诗。 不得不说,这个学生要比当年的窦旬好上太多,让她颇有成就感。 薛玉珂本就是个聪颖非常的小娘子,不仅一点就通,常常还能举一反三。 写字时,虽她依旧有腕力不足问题,偶尔还有些贪玩,可自己提过的要求,哪怕拖延至前一天,也一定踩着点完成,且看不出任何敷衍的痕迹。 至于探讨学问,太子妃说过的话,哪怕不认可,薛玉珂也不会当面点头,背后只当作耳旁风。 她不会去过多的拐弯抹角,而是开诚布公的讲自己的想法说出。 甚至,有时她讲出的道理,连崔稚晚都要深思良久,心领神通后,拍手称绝。 所以,其实也许崔稚晚比薛玉珂更期待这段每次与她探讨,继而思辨古今之事的时刻,一上午的光阴,总是倏忽而过。 然而,眼见着午时将至,薛玉珂还是没有出现。 原本还在安慰自己,也许她有旁的事情耽搁了的崔稚晚终于察觉到了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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