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问不行,教不了他什么大道理,便带着他俩骑马射箭,去郊外,去山上,去林子里,也能玩的快活的不得了。 “有一次,他听段老哥笑我一句「莽夫将军」,以为是嘲讽,便赶紧回去和宫里的先生学了许多日的兵法,明明自己还半生不熟,却装出一副夫子的模样一句一句教给我,臊得我啊,连夜送给他一套亲手做的沙盘,将这些年征战的心得悉数讲给他听。 “前几年,他征战在外,苏涉有信给我时,次次说他行军布阵的风格像我。我……实在是开心啊。” 说到这里,程世让顿了一下,从来流血不流泪的老将军,此刻眼中竟然浮起了连绵的悲伤,以至于他的语气都变得颓丧了起来: “殿下恐怕不知道,从前圣人眼中只有你这一个儿子,阿翦年幼时心里难过,嘴上却不说。 “所以那时候,每年上元节看花灯,我总是扯着三郎,却从来将他扛在肩头,就是怕他看别家孩子被阿耶抱着时羡慕的眼神。 “但我竟然蠢到忘了,我家三郎那时候也是孩子。这事儿,他一直搁在心里,直到最后一次出征前,大概是感觉到了什么,才假装酒醉了,随口提起。 “三郎战死的消息传来,我愧疚的成夜睡不着,梦里都是他死命扯着我的衣角,被密密麻麻的人群挤来挤去的样子。 “说来也奇怪,那时,我明明只顾着逗阿翦开心,几乎没看过三郎几眼的,居然也能在梦里记起。” 李暻垂眸拨了拨灯芯,这一方稍微亮了一些。 他似有感慨的说:“程叔,对我们总是很好的。不光六郎,我很小的时候,只有在你身边,才觉得自己能喘得上起来气来。” “对对对。”程世让咧嘴笑了一下:“你课业最重,每日没有得闲的时候。你阿耶阿娘又成日里盯着你考教,我每次看你一副不言不语,没什么表情的大人模样都觉得十分晦气。所以,常常趁人不注意,把你扛在肩上就跑。 “那会儿,我就负责太极宫守卫,我那些手下假模假式的拦着,都等我跑出宫,将你丢在马上,也没真拦住过我。 “你一开始还绷着个脸,说一通大道理,可等马儿跑出了宫城,离开了长安,你就再也憋不住,终于「哈哈」的笑了出来。那副兴奋的样子,才是个孩子吗。” 回忆陆陆续续的涌进脑子里,李暻记起,十岁以前,他好像每日都在被迫和自愿中,渴望着成为如今的自己。 所以现在,算是「愿望成真」吗? 他提壶为程世让添茶,却在不经意间忽然提起:“其实,我小的时候,亦羡慕过阿翦。” 程世让闻言竟有些发愣,此刻的太子殿下还是那副自小磨炼起的悲喜皆不曾过心的模样。 可这样的神态配上他的这句话,却让曹国公骤然鼻头酸了一下。 这莫名而来的情绪,让他没过脑子便将一句“你和阿翦匀一匀,兴许两个人便都高兴了”,说出了口。 如今这样敏感的时期,既然粗枝大叶如曹国公,亦知道,这话实在不合适。 慌忙之间,他咳嗽了一下,眼角却瞥见李暻眸中流露出的某种看起来好像是「赞同」的微光。 程世让抬手在鼻子下揉了揉,方才提起声音,说起了更久远的事情: “我与你阿耶很早有过交集,毕竟我是他手下的兵,可其实,最先注意到我的是先后。 “那时还是前朝,她还没跟你阿耶成亲,只是应邀来晋阳玩耍的小娘子。我以为她和其他长安来的那些高门贵女一样,定然会嫌弃我出身低下,所以,也从来不靠近她们。 “可偏偏就是她,在旁人笑我大字不识几个,冷着脸说,「识字很了不起吗,我看你们也没在圣贤书里学会礼义廉耻」。可等那些人走了,她转过脸又来质问我,「你告诉我,不认识字,连最基本的军报都不能自己看,要如何做大将军」。 “我的头一位先生,还是向你阿娘借钱,又由她出面才请的上的,否则,那会儿哪有读书人真的愿意教我们这种人,最多敷衍敷衍,应付交差罢了。 “后来大梁立国,再后来圣人继位,她又在那么多人反对的情况下,帮我争了个国公的位置,更让我最终得以上凌烟阁。 “这么多年,她给我的恩情,我这一生都还不完。 “大郎和三郎都没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五郎又是个不中用的,我程世让早就后继无人。先后一走,我便打定主意,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护住她的孩子。” 程世让看向李暻,说:“护住她的阿善、嘉娘,当然还有……阿翦。” 他那早已不再像少年时那样清亮的眸中,仍旧是一如往昔的坚定。 可是,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坚定却被怔忡之色替代。 程世让喃喃似自语:“可是,殿下,我脑子想破了也想不通,明明以前都是好的呀,可事情怎么就到了如今这种「你死我活」的地步呢?” 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这朝堂之上,恐怕没有人不知道。 可,圣人总是「英明」的。 所以,曹国公问这话,其实并没有想要答案,而太子殿下自然也不会去妄议这些是非。 光天殿中就此安静了下来。 李暻抬眼朝窗外看去,黑压压的乌云已彻底压过最后一缕天光,怪不得屋中比方才更暗了。 夏夜骤雨将至,再不及时归家,恐怕便成了落水狗。 那便没必要再拐弯抹角了。 “事已至此,无论是谁,都已没有退路了。哪怕阿娘还在,她也会和我做一样的事情。”李暻收起闲话家常的语气,问道:“曹国公,你呢,将要如何?”
第14章 拾肆 又是落针可闻的寂静。 曹国公垂着头似是还在挣扎,可他每次遇到犹豫不决之事,最后总是会听从文德皇后的建议。而就在方才,李暻已经把先后的决定告诉了他,所以,太子殿下此刻并不着急。 他十分清楚,就是今晚,自己想要从他那里得到的答案,定然会出现。 终于,在暴雨盗来之前,程世让再次开口: “老夫对晋王问心无愧,可他既然早已将我与东宫归在一处,如今更是半句话都不问,便下了这样的决定……” 他的话再次顿住了,叹息随之而来: “说到底,阿翦历练太少,羽翼难丰,总归是不够老练,容易听信旁人,以至于对这时局,对圣人的心思,始终看不清呐。然而,已经没人能给他时间了。” 明明已经决定公事公办,可说着说着,他又免不得拿出一副长辈的口吻。因心中萦绕难言的闷痛之感,程世让只觉得唇上十分干燥,仿佛已被黏住,以至于无法继续说下去。 他舔了舔下唇,又停顿了几个瞬息,终于提气站起了身。 “晋王比之殿下,还是差的太远,”曹国公终于拿定了主意,向着对面这个足以引领大梁走向真正的盛世的年轻人郑重一礼,说道:“老臣以后,只能信太子殿下了。” 「只能信殿下了」? 为何是「只能」,而不是「只」? 李暻心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半分未表露在面上,仍是带着恭敬的抬手扶住了他年幼时很喜欢的这个「程家阿叔」。 和来时的匆匆忙忙的不同,此时的曹国公一步又一步,稳健的走出了东宫。上马时,几滴豆大的雨水迎面砸在了他的脸上。 他朝前方的远空看去,遮天的黑云正压着城墙疾奔而来。 程世让恍惚之间突然愣神了片刻,而后,他猛然意识到,这个属于他和他同辈人的时代,大概也会在一场将要来临的倾盆大雨中,被冲刷个七七八八吧。 急雨滂沱而至,几乎在一瞬间,如柱的雨水,似瀑的雨声,便毫不留情的砸向了整个长安,从天而降的水珠硕大且密密麻麻,如帘似幕,将天地连为了一体。 李暻站在光天殿外的廊上,看着曹国公离开的方向,亦或是望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久久出神。 他在想,一个人面对一场出乎意料且足以灭顶的灾难时,应当会是什么反应。 理所当然,他会想尽一切办法自救,或者向可以干预此事的人寻求办法。 可是,在死亡可能在逼近的威胁之下,深陷入大段大段的往昔岁月,继而忽视当下,难道也是合理的吗? 仔细想曹国公方才的表现和说过所有话,所谓的前来「求救」,到最后仿佛只是一个一笔带过、无关紧要的事儿。 甚至从头到尾,他问都没问一句,「接下来要怎么做」。 那么,李暻是不是可以由此推测: 什么「三司会审」,什么「公主有孕」,他皆不关心,也不在乎。 因为,他从一开始便笃定,无论李暕拿出的证据是什么,太子殿下皆能帮他渡过此次劫难。 一个稍有不慎便诛灭三族,即便是圣人想要留情,也必须慎而又慎的罪名,程世让凭什么认为与他在同一时间得知的自己早就胜券在握? 李暻看向雨幕深处的眼睛,闪过微微波动。 难道…… 他这个平生只知跟着阿娘和阿耶走,即便在权谋中卷了一辈子,也始终对诡谲的政局一知半解,几乎难以触摸到核心的阿叔,这一次却在这么早,便察觉到了藏得极为隐秘的关键一环? 这实在是……让人意外。 怪不得一贯最厌烦拖泥带水讲感情的曹国公,不与他谈此后如何应对,反而执意要带他沉浸在昔日的回忆里。 更是不厌其烦的告诉他,阿翦从幼时便有的心结,征战沙场的军事才能,甚至将他如今的心思归结为「轻信他人」。 直到最后,他还在提醒自己,李暕为先后所出,与其他皇子不同,乃是他李暻实打实的一母同胞,理应相互扶持。 如此看来,今日程世让前来的目的,根本不是为自己三族的性命着急,倒是处处更像在劝他体谅李暕的难处,哪怕念及先后,也莫要手足相残。 可惜,从一开始,程世让便想错了。 争储一事,自古至今,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没有人愿意做砧板上鱼肉,更容不下多余的宽忍。 而他提起先后,更是大错特错。 因文德皇后在临终前,最后的交代便是: 一切以大梁为重,不可养虎为患,斩草必要除根。 李暻抬手,握住顺着廊檐而下的连绵不绝的雨柱。 截断水流后,他又松开了些许,任由水流从掌心穿过。 片刻后,再次握紧。 如此反复数次,才终于收回了手。 这世上,最先出手并且十分成功的抹杀掉他全部心软的人,便是他的阿娘啊。 而后来,那个又将心软还给他的人,此刻恐怕也正在因今日这条大理寺传出的消息,坐立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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