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及此,李暻不愿再等待这场骤雨过去,唤过玄序撑伞,朝着承恩殿大步走去。 一场大雨,将恼人的暑气打散,凉爽的风夹杂着潮湿的芬芳,飘荡在空气中。 李暻归来时,崔稚晚竟也同他方才一般,站在承恩殿廊下,呆呆的看着这漫天的雨幕。 感觉有来人,她的视线下移,终于看到了他。 夏日的瓢泼大雨,总是来的快,去的也急。 崔稚晚未曾想到李暻会在这样的暴雨中撑伞而来,以至于她在惊诧之下,竟愣了好一会儿,就这样看着他走近。 黑云之下,雨帘仿佛升腾起的雾气,让一切变得模模糊糊,看不真切,连暮色都显得更加昏沉。 等她再三确认就是他没错,下意识的反应竟然是朝廊外的方向走了几步,想要上前快快将他捉进来避雨。 李暻见崔稚晚竟作势走进雨里,赶忙加快步伐,快速行至廊边,将她推了回去。这样一来一回,斗笠上不停滑落的雨水免不得沾湿了她的裙摆。 可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皱着眉头,质问他:“为何这时回来?” 语调里散逸出点点怒气。 李暻没有回答,而是将身上的斗笠解下,扔给玄序,温声反问她:“怎么站在这里?等我?” 自从得知那张验尸笔记到了晋王手里,她便有些心神不宁。 瞒得了外人,却骗不了自己,以至于她竟有些想快些见到李暻。 可惜,偏偏突然下起了暴雨。 她猜,他最快也要雨歇后,才会动身回来,这还是不被别的事耽搁的情况。 豆大的雨滴砸落在房檐、树梢、地面等各处,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一刻也不停歇,敲打的崔稚晚心中越来越乱,实在没办法继续摆出一副「闲坐书斋听雨弈棋」的姿态。 扔下棋谱,站起身后,她才发现更不知去哪里,做什么。 到最后,是脚步自发自的把她牵引到了廊下。 崔稚晚猜,之所以会这样,也许是因为自己的心没有和脑子商量好,所以才会自顾自的悄悄琢磨,哪怕早一息见到他,都是好的。 如今,一眼便被太子殿下看破,太子妃的脸骤然泛出了一缕红晕。 可她不愿承认被他猜中,当即有些不自在的暼开视线,正巧瞧见兰时拿来巾帕正要矮身替她将裙摆擦干,便立刻伸手接了过来。 最近天气燥热难当,衣裳本就比平日轻薄,加之崔稚晚今日又一直呆在承恩殿,没有外出,因此现下上身只着了一件坦领,以至于弯腰摆弄裙摆之时,春光乍泄。 李暻知她即便做了三年多太子妃,还是不太习惯侍女跪在面前伺候,更何况现在地面还因跟随自己的斗笠而来的雨水,湿成了一片。 所以,他便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巾帕,俯身为她擦了起来。 此刻,承恩殿的廊道内外还有不少人。 弯着腰的崔稚晚看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李暻,脸烧的更厉害了。 她低声斥了一句“殿下”,赶紧扯着裙摆,想要后退几步,避开因矮着身比她位置更低的李暻,却不防他忽然抬头,在她颈侧很快的落了一吻,一触即离后,小声哄她道:“听话,很快就好。” 崔稚晚被那一吻烫的立刻直起身子站好,一时之间周遭变得很安静,以至于她都听到了自己脑子里嗡嗡作响。 左右看了一圈,见所有人都十分默契的看向了别处,她才抬起右手,用凉凉的食指和中指夹住耳垂降温。 偏巧此时,李暻已经擦好起身,她像怕被抓住小动作的学生,又赶忙把手背在了身后。 太子殿下因她一连串的害羞举动,心情十分愉悦。 他握住她身后的手,也就这样将她纳入了怀里,崔稚晚还要后退躲开,他便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问她:“方才在想什么?” 如他所愿,崔稚晚停止了挣扎的动作。 可她又像是故意要将这此刻的气氛打散,竟然在他怀中,声音闷闷的问道:“我在想,李暕……他会还平昌清白吗?”
第15章 拾伍 大概是方才她在想他、等他的事儿实在取悦了李暻,连崔稚晚如今刻意转开话题来遮掩羞涩,他也觉得十分可爱,以至于原本不想和她谈论过多的话题,都变得轻而易举便能容忍。 于是,他顺着她的话,反问:“稚娘觉得呢?” 崔稚晚先是摇了摇头,而后推开了李暻怀抱,无力的垂着脑袋,哂笑道:“不会。一开始没人提,自那以后便再也不会了。” 复而,她猛然抬头,盯着他双眼,追问道:“就是因为平昌的阿娘不是出身于高门权贵,她便没有曹国公的全族重要,所以,她离开的真相,她此生的清白也就无关紧要。是吗?阿善。” 李暻耳边回荡着她的质问,眼中全是她眸子里带着雾气的茫然,可他却没有办法给她「否定」的答案。 崔稚晚将后槽牙咬紧,才没有多余的去问出更多她早就知道结果的问题。 她错身避过他的肩膀,朝着廊下更外侧走去,心中熊熊燃烧的似乎是怒,但更多的却是绵延不绝的悲哀。 平昌还是公主,是在百姓眼中最是高高在上的那群人之一,她的遭遇,尚且如此。 到底要到什么时候,「出身低微」才不会是一个人的原罪? 崔稚晚不知道。 迷茫之间,她将手伸出廊外,希望雨水能够淹没心中此刻的荒芜。 “你知道吗? “你、李暕,还有金川、元嘉,贤妃、淑妃……你们所有人,哪怕不是刻意,都早就养成了不暴露自己在吃食上的喜好的习惯,可是,我却发现,平昌竟然不会。 “这点不同,大概也是因为她的母族不够高贵,所以,这些太极宫里所有贵人们都去默守的规则,哪怕她同你们一样在那里长大,却也不配知道。” 也许是最近发生的种种,让她实在心绪难平,以至于,一个久久藏在脑海中的念头,此刻竟像决堤般,从这样一个细小到不值一提的出口里,涌了出来。 崔稚晚轻轻的叹了口气,而后像是在谈论一件根本不重要的语气说: “李暻,我竟忽然觉得好庆幸,自己还没有一个属于皇家的孩子。这样,便不会有人因为我而吃苦了。” 李暻注视着她的背影,这一刻,他竟然忽然觉得她离自己前所未有的遥远,远到足以在一瞬间,便能从他面前彻底消失不见。 好在这只是错觉,她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飞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去。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想法没有错,李暻从崔稚晚的背后,将她穿过雨帘的手牵了回来,而后用巾帕从掌心到指腹一点一点擦干。 “稚娘这样好,怎么会有人欺负你的孩子。”感觉她在怀里打了个寒噤,李暻握住她的手紧了又紧,继续道:“般般,我不会让他吃苦。” 他说的如此坚定,好像会成真一样。 崔稚晚不再说话,只是看着远方的虚空,仿佛丢失了魂魄。 李暻偏头看去,发现她的眼角有泪划过,他轻叹了一口后,沉默了良久,忽而附在她耳边,轻声问:“稚娘想要孩子?” 太子妃体质寒凉非常,本就是难以有孕的体质。 成亲三年有余,也仅在大婚之初的半年里,有过一个远远没有成型的孩子,很短暂的在她腹中停留过。又在她刚知晓没多久时,因实在无法保住,彻底离开了她。 之后,便再也没有过。 可,崔稚晚闻言,只是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然后愣愣的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喃喃低语道:“阿善,它走的时候,好痛,好痛的。 “所以,平昌离开人世的时候,一定很疼、很绝望吧。” 武延九年,春。 齐王府那月新进的伺候园子的婢女小珠,因姿容艳丽,被当时的齐王,如今的圣人看中,意外得到了宠幸。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没过多久,她便被诊出有了身孕。 而后就是漫长的十月怀胎。 平昌出生的时候,大梁已经步入了景隆元年。 在此期间,圣人早已将这个初见时惊鸿一瞥,却连自己任何一句闲聊都应不上来的脑袋空空的女婢忘了个干净。 被卷入如此命运,从一开始并非小珠自愿,可如今惨遭遗忘之时,深宫中的她除了渴望通过腹中的孩子改变自己的命运,再也没有其他想法。 成妃成嫔,她当然不敢妄想。 可若是能成为二十七世妇之一,她便不用再忍受这间偏僻小屋的冷寒,更不会再被那些瞧不起自己的宫中侍女刻薄以待。 小珠知道,自己除了姣好的容颜,一无所有。 偏偏太极宫中漂亮且聪明,还能有见识的侍女比比皆是,圣人怎么可能会再瞧她一眼。 或者说,更早的时候,在她最后一次见到齐王时,便已经发现了他对自己的不耐烦。 所以,于小珠而言,这一生,恐怕仅有这一次机会了。 只要能生下小郎君,她的所有美梦便都能成真。 偏偏,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 一个孱弱的女婴被抱到小珠面前时,她竟难过到当即崩溃大哭。 此后十数年,小珠不是哭天抹泪,自暴自弃,就是对自己的女儿恶语相向。 夏日酷暑怪她,冬日无炭怪她,被人克扣怪她,甚至连年老色衰所带来的深切的恐惧,也怪她。 平昌便是在自己阿娘一句接一句的「就是你这个贱人毁了我的一切」的咒骂中长大的。 所以,她自小便会下意识的以为,他人任何的不如意,都是要怪自己的。 可是,无论她的母亲品阶如何,她都是大梁的公主。 文德皇后对待子女皆一视同仁,无论是平日的用度,还是额外的赏赐,她不会比其他人差一分一毫,虽然到最后,都会被阿娘以「这是你欠我的」剥夺殆尽。 太极宫中的生活虽然有些艰难,可平昌并不觉得毫无希望。 二姐嘉定自幼贪玩,会将东西市里有趣的玩意儿搜罗回来,会绘声绘色的将城里人人关注的大事儿说给她们听,还常常把长安最流行的话本子拿回宫里分发; 五妹金川脾气虽有点大,可但凡舅家送来什么东西讨她欢心,无论贵重与否,她都会毫不吝惜的平均分好,再让人送到所有姐妹的住处; 六妹元嘉则最热衷于「听」和「说」发生在自己周边人身上的事儿,对长安城中的所有贵女、郎君更是如数家珍,常常一说起来,便打不住。以至于平昌虽然极少有机会参加京中贵女举办的宴席,可哪怕是第一次见面,她都能立刻猜出面前之人是谁。 从小到大,平昌都能感觉到姐妹们在有意无意间或多或少的照拂她。 所以,大概是因为太过珍惜她们的好,她总是怕自己说的话,做的事儿会惹她们不高兴,于是,慢慢的,她便只是看,只是听,只是笑,只是站在最靠边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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