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个问题,并没有意义。 所谓「炼狱」,大概就是,一个连「死」也由不得你的地方吧。 长久的折磨让平昌有些浑浑噩噩,她眼中,程英的影子笼罩了天地,他渐渐成为了谁也无法战胜的恶魔。 如果说,这世间还有人可以救她,那恐怕唯有「那个人」了吧。 平昌反反复复,如此想到。
第18章 拾捌 景隆二十年,除夕。 平昌公主用很长很长时间的「百依百顺」、「言听计从」,甚至在被逼迫围观虐杀时,伪装出让人作呕的「痛苦中夹杂着隐秘的愉悦」之姿,才终于换来了一次参加太极宫中每年年末皆会举办的团拜宴的机会。 可惜,程英依旧对她不放心,故作宠爱关心的样子,握着她的手腕嘘寒问暖,实则是方便将她纳于视线之内,从始至终皆看管得极严,以至于她没有任何机会靠近她想要接近的人。 直到一场出乎意料的刺杀打乱了一切。 一个表演绳技的胡人,用怀中掏出的表演用的小弩,将箭矢射向了高高在上的圣人,一时之间,原本欢闹的气氛转入凝滞,继而转向血腥。 刺杀虽然以失败告终,可是,当日参加盛宴的所有人,都被要求留宿在太极宫中。 这实在是……再好不过。 太极宫本就是平昌从出生长到十九岁的地方,所以,她对这里的一切要远比程英熟悉太多太多。 趁着刺杀后的短暂混乱,也趁着程英被大片的血融入南海池的场景吸引住了视线,她竟真的逃离了他的掌控。 平昌想,老天爷在帮她了,她很快就要解脱了。 她哭着,笑着,如同终于得以展开翅膀的小鸟,一路飞奔,朝着立政殿而去。 被守在殿外刘公公拦住,也算意料之中。 他说「圣人要休息」,让她改日再来拜见。 可是,平昌没有「改日」,只有「今日今时」,甚至只有「此刻」。 千求百求之间,她故意闹出了响声,殿内的人总算听到外面的动静,平昌终于得以见到了自己的阿耶。 但是,真的跪在圣人面前,不知是被天威震慑,还是因为眼前的人,于她而言,实在太陌生了,她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平昌有些害怕,所以,悄悄的左右去看,想寻一个稍微熟悉些的人。 宴席散去时,她明明看见,王贤妃分明陪着阿耶一起离开,可此刻大殿内,竟完全不见她的身影。 她抬眼,又瞧见圣人揉了揉额角,想必即便表现的再冷静,方才的行刺还是让他伤了神,然后她听到他问自己:“到底何事?” “……和离,”平昌清楚,这是唯一的机会了,她心中陡然坚定了起来,放大一些声音,又重复了一遍:“阿耶,我要和离。” 圣人抬起眼皮,视线扫过她,又落在别处,并没有说任何话。 「不耐烦」的味道朝着她扑面而来,平昌的心忽然揪了起来。 她的声音又再次低了下去,甚至变得有些唯唯诺诺:“阿……阿耶,他对我不好,……很不好……他……” “夫妻之间,好好相处,不要一言不合,就闹和离。”圣人断断续续的听到一些她的小声嘀咕,便随口开解道。 “不是,不是因为吵架,”平昌有些慌乱,一时之间,她唯一的想法便是卷起袖口,将伤口和疤痕露出来给圣人看。 可是,冬日衣服本就多一些,她的手又一直在抖,才掀到手腕上方一点,便被圣人打断。 “好了,不要闹孩子脾气。”他语气加重了些,斥责道:“你是大梁的公主,你的婚事不是你一人的事。 “莫要骄横跋扈,凡事记得多忍让些。退下吧。” 骄横?跋扈? 她愣住了。 接着,难堪、沮丧、失望、恐惧……所有的,发酵了足足有二十来年的情绪,和着剧烈的钻刺心脏般的疼痛,如潮水般凶猛袭来。 平昌终究放下了手臂,闭上了嘴。 然后,她便被客客气气的「请」出了立政殿。 殿外,程英正满脸堆笑的同刘公公插科打诨,逗的对方颇为辛苦的忍着笑。 看见平昌,他立刻迎了上来。 见她袖口翻折,程五郎颇为耐心的帮她整理好,又将她的披风拉紧,轻声说:“我都说了,圣人英勇,怎么会被如此小事惊到,你非不放心偷跑来看。 “如今亲眼看到了,”捏在她手腕上的力道,仿佛要将骨头捏碎,程英含着温柔的笑,问道:“这下,「放心」了吧?” 那两个字,他故意加重了很多。 是。 她这下,终于「死心」了。 她想错了,全都错了,甚至一开始就错了。 她的阿耶怎么会帮她呢? 他根本不记得关于她的任何事情,更无从知道她是温顺,还是骄纵…… 从小到大,他甚至都没有好好的看过她一眼。 「平昌公主」,只是圣人偶然想起,当时还算合意的「工具」而已,用过了,便等于丢掉了。 此时,平昌终于相信了,从小时起,阿娘便常常在她耳边唠叨的那句话: 「只要还活着,便会有更多更多的痛苦,会抓到你。」 她,已经, 没有希望了。 所以,是不是终于可以,真正的, 解脱了…… 带上恶鬼, 一起。 程英之所以能够肆无忌惮的在自己的院子里打杀婢女,而不担心被律法追究,皆是因为,在本朝,奴婢乃是主人的私产。 和牲畜一般,不仅可随意买卖,就连生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完全由主人心意而定。 而于那些不知死亡何时降临在自己身上,却又总是嫌它来的不够快的女婢们而言,别说是去衙门里诉自己和同伴遭受虐待,甚至残忍杀害,哪怕是她们是为了天下公义,去告发主人作恶,恐怕都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程英恶名昭彰,大事小事犯过不少,却从未被真正惩罚的事儿暂且不提,这些女婢,从失去自由的第一天,便被告知过,律法中有云,「只要不是谋逆大罪,告发主人的奴仆,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皆处以绞刑」。 所以,这些可怜人的死去,即便院中那些为虎作伥的打手不提前做处理,只要程英随口胡诌一个「恰当」的理由,然后体面的「丢」出去,从法理上,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他怕的从来不是法,只是他的阿耶而已。 杀死仆从,无人能管,那么,若是被程英殴打至死的人,是自己呢? 一个没有奴籍,好歹还是个大梁公主的人。 从寒气肆意的立政殿离开时,在飘飘洒洒落下的雪花里,望着死死扣住她的手腕的程英的背影,自觉身处阿鼻地狱,再也无法逃脱的平昌如此想。 早在成亲之初,平昌公主就听程英提起过,他乃是如今如日中天的道士韩归真的忠实拥趸,甚至在他还未发迹前,便已与他是熟识。 也因此,即便这道士如今正值圣眷隆盛之时,也没有忘记两人旧日的交情,依旧会每月亲自为他炼制几枚合用的丹药。 此乃是程英颇为引以为傲的事情,本就逢人便会夸耀上两句,更何况是新婚的妻子。 彼时,两人感情尚好,平昌总会随声附和几句「郎君真是慧眼识英才」,但其实,并未将此事真正放在心上。 直到后来识破了程英的真面目,开始了炼狱般的生活,平昌才渐渐开始注意起了所谓的「丹药」之事。 出于各种目的,程英日常会服用的丹药并不少,大多来自长安城中近几年崛起的几处道门道观,或者他那些来路不正的狐朋狗友。 服药之后的表现虽各有各的不同,可唯独服用他视若珍宝的韩归真亲手炼制的那种时,他的性情才会比平日里更加暴戾,也更易反复。 甚至半个时辰内,他的神志会一点一点被吞噬殆尽,整个人渐渐进入一种迷幻的亢奋状态。 而这种「迷幻」,在旁人看来,便是双眼充血,面色潮红,狂躁到如同一只嗜血的野兽,只剩下撕咬的本能,再无为人的理智。 程英本就继承了曹国公的力大无穷,又生性残忍,平日还算清醒时的暴力,都已足以让人生不如死。 可在这时,他会满脸狞笑的用尽各种难以想象的工具和方式「虐杀」那些无力反抗的女子,仿佛只有这样,药性才会散发,而他自己才能感受到真正的畅快淋漓。 因此,凡事用过那种丹药,次日,必会有远超常日数倍的婢女尸首从偏院中抬出。 不过,平昌到底与买来或者掠来的女婢不同,哪怕是看在皇家的面子上,她的命都得留着,所以,他服韩归真的秘药后,从来是直直的闯去偏院,绝不会近她的身。 既然此药会让他丧失神智,那自然无法分辨她是谁,若是自己能主动上前,也许让程英杀死她,便不再是天方夜谭。 可,这种丹药数量极少,且程英服食的时间并不固定。 不过,平昌发现,这药似是有瘾,程五郎总是等不到月末便会将当月拿到的所有药丸全部用完。 所以到了每月初五这天,程英固定与韩归真见面,买入新炼制的丹药时,他药瘾发作,极有可能在当日便会迫不及待的服上一颗。 那么,这一日,便是平昌唯一可以谋划的机会。 前提是,她的死,哪怕终将沦为可供程英随意辩驳篡改之事,也绝不能在掩藏的无声无息后,被足够多的时间冲散成不留任何破绽的「逐渐病亡」。 「平昌公主之死」,一定要在最快的时间内被他人发现,这样,也许才能因事出紧急,留下足够多的漏洞。 而这些漏洞所构成的隐藏的秘密,最好是,但凡认识她的人,皆能看出的「此事有异」。 两个月的时间足够平昌想到,在她死以后,也许根本没有人会为她讨要说法。 即便如此,她拼尽全力,也定会死之前,让抱书将自己的最后一封足以「杀死恶鬼」的信,送到它该去的地方。
第19章 拾玖 自太极宫归来后,也许是亲眼见证了平昌公主彻底死心的样子,也许只是因为至尊之人的不闻不问,所以程英便更加有恃无恐,总之,他对她的看管放松了许多。 这本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毕竟,平昌从来都清楚,一个人,若是想要获得有限的自由,便要将自己禁锢在无限的不自由里。 在元日漫天的雪中,她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给这一切做个了结。 那么,在终局到来之前,她要做的每一步,都必须违逆自己的真心,以期给予对方足够取信的「顺从」。 然而,让程英放松警惕,只是后续全部计划所必须的一个前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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