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身而过时,平昌除了嗅到了程五郎口中吐出的重且浊的酒气,竟有一丝清正净甜的酒香若有似无划过了她的鼻尖。 她想,也许因为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有些酒洒在了衣襟上。 可是,这种味道,绝非他平日沉溺的酒肆歌楼里卖出的那些,倒是更类似于良酝署供给太极宫的桑落酒。 她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曾经闻到过。 程英一进屋便脚步匆匆的朝着床脚边他的小秘柜走去,仿佛根本察觉不到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或者说,他只是不在乎一个全靠乞求他的怜悯,才能活着的「玩物」。 平昌很快听到开锁的细微响动,而后便是一阵「叮叮咚咚」,小瓷瓶碰撞的声音接连响起,似是在昭告着行动者躁动难安的情绪。 她没有靠得太近,只是从后冷眼看过去,隐约瞧见他像是从柜子深处的暗格里取出了另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锦盒,背对着她,两指飞速的转动着盒上的圆筒形状的锁。 「咔哒」一声,锁被取下。 程英迅速将手掏进怀中,正要拿出来时,却顿住了。 而后,他转头,带着轻蔑和不耐的扫向平昌,恶狠狠的吐了一个「滚」字。 接着,他也没管她到底走没走,便将东西拿出,迅速且有些郑重的置入到敞开的盒子中。 明明是自己亲手放进去的,可刚要盖上盖子,重新上锁时,程英竟还是觉得不太放心。 于是,他又再次打开,郑重的朝里看了一眼,见那东西好好的安放在盒子的正中心,他的唇角才染上一丝恍惚又难以置信的笑意。 与此同时,程英猛然察觉到平昌已靠近至自己近旁,正要矮身来看。 他「嘭」的一声按住盒盖,一手将东西藏进怀里,另一只手毫不犹豫的朝着她的脸扇了过去。 被狠厉打中左脸颊的平昌,身形不稳,将要摔倒前,下意识的想要抓住什么。 可程英不给她这个机会,「噌」的站起身,朝着她的胸口踹了一脚。 见她被迫滚远,他才再次回身蹲下,将小盒子上锁,又翻来覆去的检查好几遍,才打算重新塞回到柜中隐秘的夹层里去。 平昌被重力踹飞,在地上滑行了好一段,后背撞到桌腿,才停了下来。 钻心的疼痛,让往日种种一一浮现在脑中。 她不愿意再忍受日复一日的屈辱,不愿再被世间一切肮脏的人和事无穷无尽的欺凌。 于是,一个原本今日已经打算放弃的念头,再次铺天盖地向她袭击而来。 平昌想,试试吧,也许就是现在。 程英最喜欢亦最厌恶她的反抗,「厌恶」她总是妄图逃脱他的掌控,「喜欢」则是因为她不会轻易屈服的表情,屡屡都能让他几乎不受控制的加倍享受着碾碎她的兴奋。 所以,就用长时间的「服从」后,忽然暴起的反抗,彻底揭下他作为人的皮囊吧。 平昌扶着矮桌缓慢的爬了起来,一步一步的走近伸手探向柜子深处,行动因此略受限制的人。 在快到之时,她猛然抽下自己早已磨得尖利的发簪,朝着程英脖颈间最薄的地方狠狠刺去。 要是能这样轻轻松松让他血溅当场,该有多好。 可是,无论是平昌,还是那些身处炼狱般的偏院的女子,皆试过不止一次。 但是,程英虽然纨绔,却和他两个兄长一样,自幼便是在曹国公严酷的训练下长大,身体的反应即便被日日的享乐消磨,却依旧迅疾非常。 他不是酒囊饭袋,所以,她们都杀不死他。 这次的结果,依旧是意料之中。 平昌不仅没能刺中他,反而被他握住手腕,反向一折,而后几乎是在一瞬间,她的整个胳膊的骨头便像是粉碎一样,剧烈的疼痛让她登时如同浸泡在了水中一般,大汗淋漓。 而后,程英单手掐住她细弱的脖颈,见她眼中恨意滔天中又夹杂着不知来源的痛快,眼底明明灭灭间,有什么在晃动。 他脑中有根弦被猛烈波动,不由自主的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好像要捏断一般的死死箍住,可在真正的窒息到来的前一瞬,他又回过神来,分毫不差的松开了手。 平昌眼前一片昏暗,她明明一心求死,可本能却迫使她无法克制的剧烈喘息。 程英好像在对着她说什么,可她耳边嗡嗡作响,根本什么也听不清楚。 在尚未恢复五感之前,没有脱臼的另一侧肩膀处又被狠狠踹了一脚,使得她再次卧倒在地上,难以起身。 程英不知道是因为仍是觉得不解气,还是被她痛苦的样子取悦,在平昌全然失去反抗能力的情况下,依旧在一脚一脚不停的踹向她的身体各处。 明明每一脚的力度,都让她觉得足以致命,可是短暂昏厥之后的醒来,却一次又一次向她证明自己的这条命,到底能有多倔强。 程英的最后一脚,再一次踢中了她的腹部。 屋中早已乱作一团,她的四肢明明磕到了不少东西,却在滑撞在屋柱上,一声沉重的闷响后,才堪堪停了下来。 大概是过多的疼痛,奇妙的相互抵消了,她原本被杂声笼罩的耳朵竟然能清晰无比的听见他在离开前,吩咐人将屋门锁死,只要他不回来,哪怕只苍蝇,也不准进出。 麻木的侧躺在地上,平昌难免再次想到: 要是此刻就这样死掉,该有多好,为何今日他理智尚存,为何又再一次留给她一线生机。 短暂的埋怨后,因为已经完全无法动弹,她竟又开始想着为了下一次的成功,如何完善自己的计划。 像今日这样的情况,程英根本没有可能会失手打死她,所以,她再也没有必要在平常的日子里去激怒他,让自己受苦。 一切只能等他下次服了韩归真的药后,再做尝试和修改了。 又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一点点知觉回归到了她的体内,平昌这才忽然感觉到了下腹部传来的异常的痛感。 她艰难的掀开眼皮,偏头看去,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裙摆上的一点血花,以极快的速度变成了一片,一滩…… 始料未及的事情再次发生,平昌呆愣了许久后,猛然意识到,是什么正在流逝。 一个到了无法难以挽回时,才被自己发现的胎儿。 一个只要存在,哪怕是存在过,也会属于皇族的孩子。 一个把她梦寐以求的死亡,作为告别的礼物,赠送给她的人。 原本是长久的渴望终于达成的时候,她无需再百般思虑,更不会再受折磨,好像……应该高兴才对。 可是,泪水不断地顺着平昌的眼角无声坠地,她一遍又一遍的低喃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 她不清楚,拥有一对这样的耶娘,即便她将这个孩子带到世上,会不会也只是为人世间徒增一个受苦的人。 她之所以泪流不止的道歉,只是因为她不懂。 所以,才会去担心、害怕,那个还未成型的孩子,在走的时候,是不是像她此刻一样,正在被钻心的疼痛侵蚀。
第21章 廿一 也许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越是茫然无助、痛苦不堪的时候,越要坚强和清醒,要衡量利弊,要算清得失。 在死亡降临前,平昌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下意识的握住了一缕从脑中闪过的尚分不清是什么的疑虑,反复琢磨了起来。 “皇族、皇族……”她无声的念了一遍又一遍,忽然,「景隆律疏」中的一条足以灭族的大罪清晰的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平昌的眼睛猛然睁大,原本已经慢慢开始涣散的瞳孔再次聚起了不甚明亮的光点。 她用尽全身力气,翻身趴在地上,而后一点一点的挪向门边。 不知用了多久的时间,她终于抠住了门缝,紧贴着,努力让声音传出去:“救我,救我……” 房门外好似空空当当,没有人理会她。 她的眼前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张开嘴,发出声音,可此刻,她那即将消失殆尽的生命里,仿佛只剩下了拼尽一切的「呐喊」着求救。 “娘子?”银环的声音如同天籁般忽然响起。 平昌的心中再次涌现出希望,以至于她的人好像也清醒了一分:“银环,救我……” “娘子说笑了,哪有我救你的份儿。”银环照例说着不走心的恭维话,实则在毫不犹豫的拒绝道。 而后,她侧耳,听见屋内不停传来越来越含糊不清的痛苦呻吟,银环立刻猜到里面的人在她来之前遭遇过什么。 “今日是初五,郎君可不会主动来你这里的,如今挨了打,定然是娘子又自找没趣了。” 银环警觉的左右张望,怕程英又突然回来,不安道:“郎君晚上照例是要发疯的,我还不想死,得想法子躲开,实在没时间关照你。 “娘子,你且忍一忍吧。” 又是「忍」。 从有记忆至今,有无数人告诉她要「忍一忍」。 到头来,平昌回忆这一生,好像除了日复一日的忍耐,再也想不起旁的事情。 可是眼下,她真的不可以「忍」。 因为,她腹中有了一个「皇族」。 所以,最起码「现在」,她一定得活下去。 去必须配合程家上下,将程英杀死她腹中胎儿的事儿遮掩住。 然后,她才能再次重新开始她所谋划的一切。 否则,自身利益被牵连,那个她央求的,寄之以全部希望的人,势必要保住曹国公全族。 那么,在她离开后,「让程英跟着送命」的愿望,便会全部沦为泡影。 可是,如同每一次,平昌渴望能有一只手拉住她时一样,这最后的求救,依然无人回应。 甚至,她耳边最后听到的声音,是银环一边走远,一边有些烦躁的抱怨: “原本我还想着躲在娘子这里,偏偏你非要这时候惹怒他。” 以及那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分不清是幻是真的,是过去,还是现在的, 「呸,实在没用,疼死你,也是活该。」 在平昌想要活下去时候,曾经翘首以盼的死亡,终于决绝的不再给她留下任何反悔的余地。 人生不如意事,果真十有八九。 可这一生,她等了又等,直到魂飞魄散,也未曾见过那剩余的, 「一」和「二」。 景隆二十一年,六月十八日。 距离上次因「苏盛琼坠亡案」提审程英已又过了十天,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会审的日子,终于到来。 此时,堂上所坐的已皆是朝廷重臣,而那些隐在看不见的地方,正在想方设法盯住此案进展的人,恐怕还会更多。 而会审的起因,乃是晋王李暕将发生在二月的「平昌公主之死」,归因于她被夫君程英殴打至小产,最终惨死于血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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