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三郎一见他靠近,便立刻双手交叠,弯腰行了揖拜礼,显然是在先前堂上出现的那纸假的「验尸笔记」道歉。 毕竟,那个几乎无人能够辨认真假的证据,让裴少卿的特殊笔迹再也无法像往日那般「见字如人亲临」,可信度大打折扣。 裴继衍勒马停下,盯着崔融看了三个弹指,眉间当即微微拢起了一道沟壑。 崔融见状刚要开口,却又被他的话挡了回去:“墨迹不过是锦上添花之事,没有便罢了。 “三郎无需愧疚太久,待他日相见之时,将你私藏的松醪春分我一斛便可。” 崔融一听这要求,立刻「翻脸不认」的打趣道:“冤有头债有主,这账……你还是别算在我头上了。” 他的满脸不舍,配上背上负着的那几根柳枝,不仅让此番「请罪」的诚意近乎归于零,更是怎么看,怎么显得不伦不类。 裴继衍觉得双眼生疼,实在忍不下去。 话已说完,他便不再耽搁,只以挥手作别,而后夹住马腹,朝漫长而绵延的古道尽头奔驰走远。 崔融目送他至看不见的地方,才回身上马,不急不缓的朝着与之相反方向行去。 此刻,太阳西沉,晚风骤歇,浮云凝滞。 暮霭一动不动的笼罩在三十里外层层叠叠的宫阙上空,繁华锦绣的长安城坠落入了一片黯淡之中。 遥望这番景色的崔融不由嘀咕道:“尚在长夏,怎么昏沉的这样快。难道真是妖气冲天?” 这次返京后,他隔三差五便被传召进宫做文章,因此,免不得被常常陪侍圣人左右的韩归真整日神神鬼鬼、驻颜长生的那套「厥词」耳濡目染。 素来不慕佛道的崔三郎竟也下意识的说出这般荒谬的言论,此话一出口,倒是先把他自己逗笑了。 当夜子时,一辆马车晃晃悠悠的行至道政坊东北角的宝应寺后的高大梧桐旁。 而后,一个浑身鞭痕、烙印,夹杂着拳脚伤的女婢被丢下车来。 她本就已奄奄一息,躺在泥地之上,动弹不得,却又在猝不及防间,被一剑贯喉。 红色的液体瞬间喷射开来,巨大的血花扑在了持剑之人脸身之上。 那人没有伸手去接身旁仆从递来的手帕,双眼眨也不眨的盯着被刺的女婢,看她挣扎、扭曲……最终化作了一滩软烂的毫无趣味的肉。 此刻,脸上的血液也早已失去了让人欲罢不能的温热触感,如同流淌进泥土中的那些一般,凝固晦暗。 “挖深点,就地埋了。”阴郁而不耐烦的声音如同利而小的匕首,将沉寂的夜色划破,又很快与黑暗融为一体。 待到次日清晨,这里除了不细看很难发现的被翻新过的泥土,和残留在空气中只足以引起细犬警觉的浅淡血腥,恐怕什么也不会剩下。 景隆二十一年,六月二十二日,东宫。 “他们在大理寺闹来闹去,结果竟然是在争公主肚子里到底有没有孩子。 “程英那畜生前两日被放了不说,更可气的是,证据都在眼前了,大理寺公堂之上,从头到尾,竟谁也没提过一句要还阿芸清白!” 阿芸乃是平昌公主的乳名,可数遍太极宫,也极少有人如此称她。 今日午时刚过,崔静徽便来到承恩殿,鼓着腮帮子将这几日打听到的「程英案」审理的全过程,同崔稚晚一一讲了个遍,末了闷闷不乐的连声抱怨道: “如今这年月,无论什么事儿,下定论之前,都得先要看看出身是否贵重,家世是否渊源,与哪个皇室沾亲带故…… “旁的地方如此也就罢了,太极宫内的本都已是这世间最贵的氏族,结果比较还是没有半分消减,反而愈演愈烈。父族比完还不够,连母族也要拉出来凑热闹。” “阿芸被污蔑成那样,没一个人关心。可阿姐,你且瞧着,今日哪怕韦驸马在挨打时反手推了一下金川,这长安城恐怕都要闹翻天! “如此评判,到头来,你自己是谁,是何品性,又有谁在乎。” 说到此处,她竟像是完全忘了自己便是蒙受皇族光环长大的,愈发义愤填膺,道:“还是三兄说的对,这些百年恶习,实在恶臭非常。” 崔稚晚是真的好奇,崔融每次与崔静徽见面时,都在「教导」她些什么。 刚要开口细问,崔静徽却忽得将手臂抬起,凑到她的鼻尖处,一脸促狭的问:“阿姐,你闻闻我的手腕臭不臭?” 崔稚晚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逗得竟「噗嗤」笑了出来。 “我没开玩笑。昨日我被阿娘催着去卢三娘家赴宴。投壶之时,他家二兄竟凑到我旁边,以教我要领为由,冷不防的抓了我的手腕!” 即便到了此时,崔静徽再想到此事,还是忍不住恶心的甩了甩手:“就他那破烂箭术,段易简只用左手小指拉弓都能甩他一整条朱雀大街,我要他教?” 见她一脸嫌弃,眉头随之紧紧皱在了一起,崔稚晚十分配合的低头深深的嗅了嗅她的手腕。 而后,她退开些许,故意揉了揉鼻尖,语气正经非常的说:“确是有点脂膏油腻腻的味道。” 这下,崔静徽倒是笑开了,又一刻不停的同她抱怨起了旁的几个朝中重臣家的适龄郎君。 原来同英国公府的婚事几次三番不成后,永昌长公主已开始着手为女儿安排旁的「偶遇」。 崔静徽数落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住口。 她扯住崔稚晚的衣袖,晃来晃去的撒娇道:“阿姐,天又闷又热,阿娘又这样讨厌,不如,咱们一同去终南山的别院里避暑吧!” 崔稚晚闻言一愣,这才察觉出了几分她这个阿妹今日来东宫的真正目的。 她敛目垂头,抿了几口乌梅浆,才开口道:“待殿下回来,我问过他,再遣人答复你。” “放心好啦,暻哥哥定然会答应的。阿姐,我实在不想再参加阿娘安排的任何宴席了。” 崔静徽兴致勃勃催促道:“你现下吩咐兰时收拾东西吧,我们明日便出发。” 崔稚晚无奈的弹了下她的额头,笑了笑。 可到最后,她也没说一句确定的「好」或「不好」。 晚间,崔稚晚斜倚在凭几上,等李暻归来。 今日,太子殿下恐怕诸事繁忙,夜色深深如许,承恩殿仍然见不到他的身影。 直到踩空之感骤然袭来,崔稚晚才猛然惊醒。 一抬头,李暻已坐在她对面的案后,垂目看着每日不见消减半寸的文牍。 她撑着脑袋偷偷瞧他,太子殿下一派气定神闲,从他一成不变的表情,很难看出此刻他手下正处理的那件公事是难还是易。 崔稚晚在心中悄悄的叹了口气,才支起身子正坐好,开门见山的道:“阿善,我不走!” 表情是坚定无疑的,可声音里却藏着软糯。 长安城中,很快便会有不怎么让人愉快的事发生,李暻并不想让崔稚晚知晓。 他明明已经引导了崔静徽该如何说话,如何表情,恐怕她又是没忍住做了多余的事儿,终究还是被稚娘看了出来。 李暻既不佯装不知,亦不借题劝说,而是抬头与崔稚晚对视了几息。 最后,他还是点头,说了声:“好。” 景隆二十一年,七月六日,西市酒肆内。 “听说了没?昨夜又死了一个人!”一个着赭绿袍衫的青年郎君脚步匆匆的走到靠窗的位置,还未来得及坐下,便开口说道。 话一出口,当即引来了一片视线。 与他相约在此的另一白衫郎君轻咳了一下,而后扫视一圈,见旁人都讪讪的收回了视线,才压低声音问道:“真的假的?” 青年郎君一入座便灌下了一整杯井水里沁过的蔗浆,而后擦擦嘴,脸上颇有几分得意的说:“我表舅好友的连襟乃是万年县的捕盗小吏,他那里传出的消息,还能有假?” 不像同伴那般谨慎,他的眼角分明瞥见左右许多人皆屏息竖耳,等着听后续,却浑不在意,甚至反而因为众人的瞩目更加来劲。 他清了清嗓子,不自觉的将坐姿调正,才继续说到:“这次死人的地方可了不得,乃是靖恭坊的马场内。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不待同伴回答,绿服郎君颇有些夸张的继续道:“那可是皇子皇女、达官显贵们打马球的地方,地都是用油浇过的,马从上面跑过,半点尘土不起。” 见好友为了显摆自己那些道听途说的「见识」,将话题带偏,白衫同伴连忙打断:“这么了不起的地方,就没个士兵看守吗?” “当然有,所以才说这凶手胆大妄为。而且,这次的死状更加可怕。”绿服郎君想起此前路过新昌坊的听闻,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第37章 卅柒 绿袍郎君虽确实与万年县的某个小吏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联系,可这毕竟是闹得长安城人心惶惶的凶案,衙门里的人想将消息捂住都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朝外传。 所以,此刻他说的话,其实都是他早起去青龙寺送货后,到处搜集来的小道消息。 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却表现出理直气壮,像是自己亲眼见到一般: “死的那人被凭空悬掉在马球场正中的球架上,血顺着身体留下,将脚下的地都浸透了,染得是一片赤红。今日清早,被人发现时,他全部的血液流得一滴不剩,浑身干瘪,只剩下皮包骨头。 “偏偏却还有一处鼓鼓囊囊,你猜是哪里?” 白衫郎君被吊起兴趣,随声附和道:“是哪里?” “肚子!”绿袍郎君一字一顿,加重了声音,强调道:“像是身怀六甲一般。” “这次死的人竟还是个有孕的女子,”白衫郎君脸上先是诧异,而后转为忿忿,他摇着头道:“这凶手实在猪狗不如。竟连杀了三个小娘子,真是没胆的畜生。” “不。”绿袍郎君的因急于否认,声音又拔高了不少,而后脸上流露出神秘之色:“这便是此案最为古怪的地方,因为昨夜死的人,明明是个男子。” “男人?那他肚子里怎么会有孩子?”白衫郎君听到这里,忽然意识到好友多半又在添油加醋的信口胡诌,不由皱着眉头驳斥:“道听途说,简直一派胡言。” 其他偷听的人,闻到此处,也纷纷摇头,只当浪费时间,听了段妄言。 绿袍郎君感受到了小小酒肆内气氛的变化,知自己被当成了说大话的骗子,当即涨红了脸。 他将手中杯子猛地砸在桌子上,站起身来,咋呼道:“我说的都是真话,不信你们自己去靖恭坊附近打听,许多人都亲眼瞧见了。” 知道自己一时冲动,唯恐丢更多脸面,他又佯装起身只是为了抚平衣袍褶皱,而后又重新坐下。 可心中却还是愤然不平,「哼」了一声,假装是在同好友说,实则是在向酒肆内的众人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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