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耳目,能伸到的地方,是不是太广了些?” 李暻直视着他的眼睛,半晌唇角也勾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忽然回问道:“阿耶以为,我这一点,是否也似阿娘?” 笼罩在殿内的慑人才刚刚消散一些,太子此番对圣人前话的讽刺和调侃,却又让气氛转成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好在落针可闻的安静并未持续太久,圣人便仰头「哈哈」笑了数声,眼角边的沟壑,随之被穿凿得更加深刻。 他竟像真的高兴一般,抚掌连声叹道:“像,像,你与令仪真真正正,像极了。” 李暻眉眼也随着这几声笑,调转成了与先后更显相似的温和之意。 可他嘴里吐出的话,却依旧犹如世间最锋利的尖刀:“既如此,阿耶日后若想见她,瞧瞧我便够了,莫要再去试那些……「耸人听闻」的法子。” 景隆十四年。 圣人在做客新任礼部尚书萧子明的烧尾宴时,对萧家的六娘子一见欢喜。 回宫后,立刻与文德皇后商量起了求娶之事。 在先后的主持之下,六礼都已过了大半,偏在此时,横生枝节。 素来以直谏闻名朝野的侍中魏成匆匆入宫,以萧六娘早已许给了门下侍郎郑义二子为由,劝诫道: “陛下为天下父母,抚爱百姓。萧氏之女,久已许人,若取之不疑,无所顾问,播之四海,岂为父母之道?” 萧郑两家闻听此事,恐慌之下,齐齐表态「婚姻之事不过口头戏说,并不作数」。 台阶都已铺好,圣人当然想要顺水推舟,要将昏事做成。 然而,与此同时,文德皇后却收到了郑二郎托人递来的陈情书,继而说一不二将此事强硬压下。 一时之间,整个立政殿笼罩在乌云密布之下。 就在圣人以强硬冷漠之姿,决然要将昏事推进下去之际,不料先后骤然病重,难以起身。 压到骆驼最后一根稻草已然被圣人亲手放上,即便掌握天下权力,依旧得不到一颗后悔药。 直到一年多后溘然长逝,文德皇后再也没有真正的好起来过。 此事,乃是烙在圣人心头,让他日夜受尽折磨的「不可说」。 景隆二十年,秋。 圣人在反复发作的病痛中一时恍惚,竟将埋在深处的这份隐秘和遗憾诉说给了在旁施法,助他镇定心神的道人韩归真。 而此人,竟在犹豫数日后,向他吐露了一种记载在上古密卷中的可让魂魄短暂返回世间的法阵。 需要在四方献上的祭品倒是好找,只是那个让文德皇后含恨而死的人,除了自己,还会有谁呢? 圣人很快的想起先后重病的起始。 卷集残破,韩归真多次明言暗示,布阵的结果乃是一场未可知。 可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便决定下了一切。 于是,为了方便一场神不知鬼不觉的献祭,如何将早已嫁做人妇的萧六娘纳入宫廷,再次被悄然提上了议程…… 去岁团拜会前,为报先后大恩,以一己之命妄图阻止萧六娘入宫的曹内人,最终自尽于大理寺狱中。 彼时,主礼此次宫廷宴席的崔稚晚,因窥到了其中的暗藏着的弯弯绕绕的曲折,不堪重负,大病一场。 因怕她再受刺激,李暻在提起圣人费尽心思偏要将萧六娘接入太极宫的缘由时,只提说: 「韩归真算出萧氏乃是凤雏,飞入这太极宫,可保圣人福寿绵长」,而故意隐藏了更深也更荒谬的这层原因。 好在圣人当时终究及时止损,并未真的将「威逼臣子,夺人妻室」之事做到底。 可这半年多来,李暻却总能隐隐觉察到,此事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于是,他在谋划让程英如何死时,弃用了所有可以不露任何痕迹的方法,反而故意用极其血腥的手法招摇过市。 皆是因为,这颗足以「让一人死」和「阻一人仕途」的石子,他还想要击中的第三只鸟。 那便是让韩归真的这套妖邪阵法公诸于世,使之被万人所知甚至唾弃,以此,彻底断了圣人妄图秘密行此阵的全部可能。 而现在,为了达到更好的结果,李暻并不介意继续铤而走险,直截了当的戳破圣人的虚妄而隐秘的心思。 此前刻意扩大的笑容,在太子话音落下后,当即凝固在圣人的脸上,几个瞬息的功夫又被隐忍成了一种不动声色的平静。 “阿善啊阿善,你可真是……” 低声喃喃,到了这里,骤然消失。 蛰伏在殿顶许久的寂静,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迎头撒下,连艰难穿过窗框小心冒头的光都仿佛屏住了呼吸,甚至从来流淌不息的时间,也在这时悄然死去。 直到在这一片无声中,圣人抬手触到了桌案上的茶杯,又在将要拿起之时屈指松开,而后忽然转向,直直的伸向了更远处放置的砚台。 将他人心底的黑暗挖出的代价,从来不菲。 所以,沉重且棱角分明的墨黑色物体朝着李暻的面门飞来之时,他知以圣人如今手上的轻重和准头,最多也不过是再流一些血,绝无任何致命可能。 所以,为了让他发泄汇聚在心中难以消散的闷气,太子殿下本来是不打算躲的。 可砚台迎面飞来时,他还是偏了头。 倒不是没有克制住本能,或者忽然心生惧意,而是,面上的伤痕不同于身上的那些,无论如何都是遮不住的。 李暻此前答应过崔稚晚,「不会再受伤」。 他如今已然食言。 那么,最起码,不要让她看到。 片刻前的宁静,霎时间扭曲成了一股磅礴的怒火,即便再三克制,却终究还是喷涌而出。 见太子竟然还敢躲开,圣人怒意更盛,唰的站起身,指着他的鼻尖骂: “李暻,朕看这东宫,你还是住的太过稳当。” 躲避的有些晚,额角骤然锐利的疼痛让李暻意识到,自己仍是被砚台边突出的棱角划出了一道血痕。 “阿耶用不着威胁我,”他抬手擦了擦脸侧被溅到的墨迹,人虽还跪着,可又好似已站了起来: “时至今日,若太子之废立仍是阿耶的一言堂,儿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 他明明已浑身狼狈,可此刻,在这世间最高位者的眼中,却忽然爆发出了比片刻之前更加凌人的气势。 那气势混杂着难辨情绪的冰冷,劈破每一寸空气,又在顷刻间使之闭合,甚至急速收缩成让人无法喘息的强烈压迫。 而这般无从躲避的窒息感,皆来自于圣人苦心孤诣培养了半辈子的继承人。 偏偏,他亦是这五年来,自己用了各种手段防备打压的后来者。 随着年老体衰,恶病缠身,圣人心中的惧怕日益强烈,甚至逐渐变成了一种扭曲的恨意和依赖。 以至于他几乎记不起过去的二十年,自己如何这个孩子捧在手心赞许。 更忘记了「二十年」,是那样长久,已然足够一个心思深沉的孩子,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圣人下意识的朝前走了半步,深深的望着跪在他面前的这个「人」。 因为多年前骤然迸发而出的隔阂,他其实,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这样认真的看过李暻。 一时间,只觉如此熟悉,又那样陌生。 他明明畏惧被他夺走一切,却又心知,这一日终将到来。 作为圣人的无力,作为父亲的挫败,让他除了叹息出声,甚至无法开口再说出任何一句或硬,或软的话。 最后,圣人终是饶过太子,不发一言的举步离开。 身后的殿门轻轻打开,而后再次慢慢闭合。 斑驳的日光随之冲进,又悄然撤出,在李暻的背后明暗交替闪烁了一次后,便就此沉寂。 可他仍旧跪立在原地,身形一动不动,只是缓缓合上了眼睛。 而立政殿中的一切,在此后的数个时辰里,长久的,凝滞在了这一刻。
第45章 卌伍 午后,玄序随着太子殿下来到太极宫立政殿,可还未跨过门槛,便被守在殿外的侍从拦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殿门在自己面前合上。 疑惑闪过脑海,于是,他在退至殿旁等候时,迅速的扫了一眼周遭,很快便发现,原本伺候在殿内的大多数内官侍女皆垂目一言不发的立于廊下,一时心中有些惴惴。 立政殿里发生了什么,玄序无从得知。 他只看见殿下入内不久后,圣人便沉着脸离开,而跟随在后的彭阿翁又刻意让人再次将立政殿门带上。 玄序当即明白,殿下恐怕一时半会儿无法离开了,至于自己,哪怕再着急难耐,也只能脚底生根般的守在殿外一动不动。 从日头高照,到繁星漫天,他低垂着头,和其他人一般,不带任何特殊表情的立在门边,可实际上却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要不是今日来的路上,殿下似有感应,提前交待了两句,玄序的心中恐怕早已慌成了一团乱麻。 将近丑时,玄序的眼角终于瞥见了彭阿翁从远处走来,他猜应是圣人有话传来,却又不敢轻举妄动的迎上去。 着急之下,他的指尖情不自禁的在袖中顺着线缝来回抠了几下,脚趾间更是蜷起了两三下,好似狠狠地抓了抓地,才终于克制住了自己的脚步。 这所有的动静分明都掩盖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可彭阿翁掠过他时,仍旧有一瞬故意扫过他。 那锐利的眼神,似乎在明明白白的告诉玄序,他的这些紧张时的小动作,哪怕藏得再好,也依然会被有心者发现,继而沦为泄露秘事的窗口。 要想成为至尊身边最为亲近的内官,「八风不动」乃是再基础不过的要求,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玄序却还是做不到完美无缺。 这一瞥而过的警告,是来自于前辈的无声教导,也是他再一次没有通过考验的信号。 失落卷过他的心尖,玄序抽动鼻尖,刚要深深的呼出一口气,猛然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 没过多久,彭阿翁离开。 这次立政殿的殿门敞开着,玄序虽心急如焚,却依旧稳住脚下。 可刚走几步,他抬眼正瞧见太子殿下起身后趔趄的一瞬。 什么「不动声色」立刻又被他抛诸脑后,玄序赶忙上前,伸手搀住了已经忍过了膝盖上的钻心之痛,靠自己站住了身形的李暻。 即便如此,太子殿下在感受到肘腕上忽如其来的外力支撑,也并没有立刻拒绝。 玄序若是知晓自己匆忙失态之下还是白费功夫,定然自责,所以,李暻的胳膊故意在他的双手上沉了一下,才抬臂摆了摆手,低声吩咐道: “回去告诉太子妃,我要在太极宫中留宿几日,懂了吗?” 句末三个字,他稍稍加重了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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