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贫寒的白乐安比谁都清楚其中的艰难。 于是,他便拿出了这些年成为「笑丘生」后累计下全部钱财,买下了修真坊中的一处并不算大的院子,给了十数个困顿的寒门举子一个容身之地。 此事,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可白乐安想着,既然他将要去为东宫「做事」,也许太子殿下会对他了解的多一点。 听到他小心翼翼的提问,李暻顿住了脚步。 他转头看向身后之人,忽而眼角眉梢染上了一缕了然而赞许的笑意:“知道。” 听见殿下应答,白乐安想,自己走了,那个院子的人以后也不会没有着落了。 心安之后,他便突然被不知手脚应放在何处的尴尬和无措袭击,只得匆匆将视线垂下,半晌才磕磕绊绊的回了句: “那就好……那就好。” 直到太子殿下走远,白乐安才终于抬起眼睛。 远方,朝阳破土而出,毫不留情的戳穿了青灰色的天空,璀璨的云霞瞬间被燃烧成火红的颜色。 这番景色竟意外让他想起了,许多年前与平昌贵主遥遥相见时的情景。 “若我的笔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有力量,就让我以此身性命为笔,让你的冤屈得以昭雪吧。” 白乐安笑了笑,低声轻喃道。 景隆二十一年,八月十五日。 自大梁建立以来,西线连绵不断的战事几乎掏空了整个国库,直到今岁,他们才终将多年的敌手打败。 兵事平息,户部上下总算有了一星半点喘息的机会,可手头依旧算不得宽裕。 究其缘由,怕是与圣人痴迷于扶持道门脱不了干系。 李暻早知,赶走一个得势之人并不能真正阻止长安城内外道宗的猖行,只是他没料到这么快,阿耶的大肆铺张又使得国库显露捉襟见肘之象。 而比这更严重的,其实是泛滥于豪族,甚至波及民间的奉养道门之风。 家财万贯的世族贵人动辄捐地捐宅,于他们而言许只是九牛一毛,可这些人的一举一动却深深影响着普通百姓。 今岁至今,长安城中为请符箓、驱妖邪,特别是尝丹药,最终疯魔到倾家荡产之事时有发生。 而这些年,因道门内里实在有诸多利益可以图谋,长安两县皆屡屡上报有不少壮年男子竟舍家弃子,不事农桑,反而投身各个宗派「修仙炼丹」去的公文。 虽下有衙门外墙多次张文说理,衙役走家串户劝诫,上有裴瑾裴相公公开批驳道士以利拉拢百姓之劣行。 可为了扩大门楣,增加声势,以从中渔利,许多道观多半都是只做表面功夫,实际上仍在暗地里劝说普通百姓投身道门。 逐利乃是本性,事情到了这番情景,本应出台强令禁止。 然圣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在桌案之上的文牒即便不是置若罔闻,最多也只是开口温温和和的训斥两句。 而实令,却至今半条未下。
第63章 圆叁 其实,早在大梁开国之初,道教便因李氏这个新皇族的推崇大行其道过。 与之相对,原本处于强势的佛教亦因此遭受了残酷的碾压与排斥,导致最终门前凋零。 景隆元年,文德皇后被册封后不久,便陆续请了几个前朝时便名望极高的佛门大师入太极宫讲经说法。 而后,她自己更是带头抄经礼佛,甚至过佛节。 因先后在贵族乃至民间,一贯享有很大的声誉,追随者亦甚众。 于是,长安城中很快便掀起了崇佛之潮。 由此,总算是一点一点挽救了佛教的颓势,也在多年后,终究慢慢形成了两教并行之态。 太子殿下比任何人都清楚,文德皇后礼佛,并不是因为她本身便崇信佛门。 而是因为她深知,万事万物,唯有势均力敌,才会因竞争而生出完善自身的力量。 唯有这样,所有宗门皆不会一家独大,更不至于漫天铺张,继而占山谋地,掏空民财,最终争利于民。 同时,民众有了选择的余地,便可多看多听多想,不至于被一家之言蒙蔽双眼,失了理智,最终本末倒置。 文德皇后劝圣人屡扩河西北庭之境,亦是有此缘由。 每一次打了胜仗,大梁的商路便能朝西推进一城,而大梁的官兵从来保护来往各国商旅,让他们不受贼乱干扰,顺利往来买卖。 这样一来,梁商有了对手,亦有了学习效仿的对象。 而边境的百姓见多识广,心中有数,不至于被随便什么人三言两语挑拨,便与明主背心。 若是真有战事,平日藏富于民,亦不用太过忧虑钱粮供给。 如今,西北运送丝绸的商路已全线打通,长安城中各国商人齐聚,东西两市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可惜,文德皇后辛苦多年维持的宗门平和之势,却被破坏殆尽。 为了今年秋分的祭月和秋节的拜月,圣人不顾朝臣劝阻,一意孤行,于太极宫外北侧地势更高处,建成了众人现在所处的这座巍峨高耸的「望月台」。 而此次的大兴土木,与道士吴玄风的屡次「循古崇月」的进言脱不了干系。 韩归真的离开,并未能阻止圣人奉道之心,反而给了更多人在这天下至尊面前施展玄妙道法的机会,其中,便属这位巧言令色的吴道长占尽上风。 早在朔日之时,群臣参与的盛大祭祀便已完成,因而,今日于这高台之上的拜月倒是更像一场属于皇家亲眷的聚会。 歌舞宴饮还在继续,崔稚晚半途退出来更衣后,一时不想回到那片热闹中,又知无法真的走远,只好站在高台西侧边缘,望着遥遥天际出神。 不多时,她的身侧多了一人。 只是两人并肩而立,却始终各自沉默着。 昨夜,返回承恩殿时,李暻以为会有一场疾风骤雨,可迎接他的却是全然的风平浪静。 崔稚晚在书房之中,一如平日一般,神色淡淡的斜倚在凭几上,捧着本月新出的诗集册子翻看默念。 从头至尾,对于「白乐安自首」之事,她半句话没有提起。 想着留足时间同她好好说话,李暻批阅文牒的速度远比平日里更快。 直到后来他品出了不对,手下的动作才彻底慢了下来。 太子妃手中的书页已来来回回翻看了数遍,夜彻底深了,她还是半分回到寝屋安睡的意思都没有。 天气渐凉,李暻终是怕她被寒症侵袭,熬坏了身体,率先合上手下文牒,作势离开。 可崔稚晚仿若未曾看见,仍兀自沉在那册诗文集子里,直到听见他唤了声「稚娘」,她才抬头看来,然后含笑柔声说道:“殿下先睡吧,我再看一会儿。” 太子殿下站着同她对视了片刻,而后竟然只是如她一般略微勾起唇角,说了声「好」,便就此消失在了门边。 待李暻去寝宫转了一圈再回来,不出所料,屋中大半的灯盏都已熄灭。 崔稚晚就着一盏微弱的烛火,人倒还是他离开时的姿势,只是双眼早已不再落在书页之上,而是看着虚空愣神。 李暻知眼下这状况最好的答案是什么,所以不再同她多说一句,只是上前将她拦腰抱起,便大步走回了寝殿。 崔稚晚初时习惯性的挣扎了一下,然后便将头埋在他的颈间,乖乖巧巧,十分顺从,却还一路无话。 等回了寝宫,他刚将她放在床榻之上,她便翻身将整个人从头到尾埋在了被子里。 原来她的不抵抗,亦是不想同他多言。 李暻看着眼前寝被中鼓起的小小一团,方才挂在脸上的温和终是悉数散去。 太子殿下的眼中一旦没了独属于太子妃的那种笑意,便立刻恢复了一人独处时冷清无比的模样,让人看一眼便因那迫人的威压而觉得畏惧。 兰时见状,赶忙带着尚在屋内的其他侍女一同垂头退下。 李暻其实一早便猜到了,平静湖面之下的暗流才是真正的可怕。 崔稚晚越是不发一言,越是证明她根本不愿给他任何哄好她的机会。 从昨夜至今,她始终回避着同他讲话的所有可能,所以眼下,第一句话还是得由他来说: “稚娘,你将眼睛朝下望,兴许能看到什么有意思的景色。” 崔稚晚闻言,将视线从辽阔的夜空下拉,见远处有层峦叠嶂,却也只有层峦叠嶂。 她一时没有懂李暻说的「有意思」指的是什么。 可她并不想发问。 崔稚晚还是不说话,李暻却已瞧见她眼中得迷茫。 于是,他抬起手,指着远方某个拢起的山包,问:“你瞧见阿娘了吗?” 闻言,太子妃当即一愣。 巍然屹立于太极宫北侧的望月台,确实能轻而易举便遥瞻到远在百里之外的那座圣人为自己所修的皇陵,而如今,文德皇后便独自葬于其中。 “无论是过去的韩归真,还是如今的吴玄风,他们能够得宠,皆是因为已将圣人真正要的是什么琢磨清楚。” 如此让人震惊的话,李暻却始终悠然开口,像是在谈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 “阿耶他,要的从来不是「道」,而是……那个「人」。 “此生皆是。” 他的目光仍与崔稚晚都落在了穹顶之下的同一处,却又抬腕将她被夜风吹得冰凉的手纳入了掌心: “稚娘,我不仅与阿娘相似,兴许,也有些像他。” 从未料到李暻会说这样「讨好」的话,崔稚晚的视线总算被拉回到他身上,太子殿下亦将眸光落在了她的眼里。 席间的舞乐之声变得遥远,袭肘的宵寒亦被完全忘却,圆月的光辉倾泻而下,将苍苍交叠的山影润湿成翠碧色。 夜,在这时,忽而生出了无边无际的静谧。 李暻将崔稚晚拉入怀中,把下巴垫在了她的头顶,带着难以察觉的小心翼翼,似是在诉说,又好似在祈求。 他轻声喟叹道:“所以,稚娘,别怕我。” 不知为何,崔稚晚的心中骤然酸成了一片。 因他一句话,她此前的茫然,继而沉默,突然变得十分可笑。 分明有好多话堆在喉头,挤在舌尖,可最后,她竟没头没脑的在恍惚之间,选择了喃喃似自语的辩解: “我……我没有。” 这么短的一句话,李暻却只听到她的哽咽。 这世上,大概没有人比他更知道如何让崔稚晚心软。 只要他「示弱」就好。 可每一次如此做的代价,皆是惹她伤心难过。 李暻其实不愿这样。 将人从怀里拉出,太子殿下一边将太子妃的眼泪抚去,一边有些无奈的说: “是想让你开心才说的,怎么哭了?” 崔稚晚没有回答的话,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他的眼睛,格外认真的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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