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一会儿,众人面前出现的便是提剑大步踏出的程五郎,他双目赤红,滴滴血液顺着剑尖滚入土地,而后浸染不见。 这捉奸的戏码要远比什么「暴毙而亡」耸人听闻太多太多,以至于在平昌公主还未得以下葬前,便以极快的速度传遍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众口铄金之下,公主与法师如何通奸,又如何被捉奸,被一一细化成了一个又一个香艳非常又言之凿凿的传言。 凭空之间,仿佛多了很多很多人,他们都似亲眼见过一样。 可,事情发生之前,弘智法师心无尘埃,一心向佛是长安城许多人的共识。他更是早早下定决心要不惧险阻,西行求法。 事发半月前,他终于拿到了心心念念许久的通行过所。 所以,若不是寺中的归仁法师恰在此时染了重病,央他暂时代自己给因各种缘由前来求得开解的长安城的贵人们讲经,否则发生的「捉奸」的那日,他应早已远行,根本不会出现在广慈寺。 更何况,但凡真的了解平昌公主的人,便知她平日里最是安守本分,甚至谨小慎微到有些怯懦的地步,又要让他们如何去相信这些风言风语半分? 偏偏在此情景下,即便不太熟识本朝律法,也可能知道,其中有一条叫做: 在奸所发现妻妾与人私通,登时杀死者,无罪。
第9章 玖 今年三月,素商在李家书局掌柜的极力推荐下,购入了「裴郎君探案集」之「春寂寥」的手稿。 书中恰巧有一案,便是公主与僧人通奸,当场被抓,而后两人被驸马双双斩于剑下。 明明杀了人,驸马不仅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成了此案的受害者,被帝王宽待。公主还未下葬,他便开始变本加厉的继续京城中横行霸道。 就在此时,大名鼎鼎的长安神探察觉出了一丝不对。 比如,那个所谓的「奸夫」一刻钟前还在大雄宝殿带领众僧修持,且回禅院时,分明有个小僧弥随在左右。可后来,此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比如,驸马在暴怒之时,竟不忘了将前因后果,以及在屋内的所见所闻,全都大声的骂出来,实在絮叨。反观公主的回应,则显得太过敷衍,从头至尾除了惨叫痛吟,半句话都不曾说出来过; 比如,紧闭的房门,和大敞的院门…… 种种种种,仿佛合理非常,但只要略微扫过细节,则全部皆是刻意。 当然,本案的最后,在裴郎君的抽丝剥茧下,公主之死的真相终于得以浮出水面。 原来公主早在前一日夜间便已被驸马殴打致死,之后上演的捉奸戏码,全部皆是他而设计好了,演出来给众人看的。 目的当然便是蹭上那条 「当场捉奸,则杀人者无罪」。 这个故事,与平昌公主之死有着十分相似的前情,但书中的诸多细节有多少为了剧情需要制造出来的,与现实又有几分一致,素商并未刻意去探究过。 毕竟,这些年许多的话本,皆取材于长安城中当季的大为轰动的事件。 与这个话本子同时出现的另一本「春寂寥」,也将时下发生于太子妃与其妹崔静徽身上的诸多事情写了进去,却满篇胡言乱语,与真相大相径庭。 所以,在此情境之下,素商以为,实在没有必要因为话本子上看到些什么的,便捕风捉影,映照到现实里。 只是后来,她竟亲眼瞧见太子妃在看完「春寂寥」后,无法控制的心神大乱。 联想起后来李家书局被火烧个干净,掌柜躲回老家不敢露面,素商才终于品出了不对。 收到白乐安的纸条后,素商仔细琢磨了大半日。 这话本原应在三月中便出现在市面上,那时距离平昌公主之死才刚刚一月,尚是流言蜚语还未消退之时。 而昨日,晋王刚命人拿下程五郎,俨然一副要好好调查一番的样子。 偏偏今日,白乐安便传来纸条,向她借这册手稿,要誊抄后再还给她。 他想要做什么,几乎已昭然若揭。 先不论他与平昌公主有何交情,为什么执意要替她翻这个圣人已亲口定过性质的案,素商完全不明白,在李家书行的那场大火之后,为何白乐安仍能确定,「春寂寥」的手稿尚存于世,且现今就在她的手里? 难道他早就知道,自己多年以来一直在购入「笑丘生」的手稿? 可即便如此,这册「春寂寥」当时根本没有署他的名字,那他又如何能知道,自己一定会买下它? 想来想去,唯一合理的解释,好像只有: 三月初五,李家书行外,那掌柜喋喋不休的非要将这手稿介绍于她,根本不是凑巧,而是有人推波助澜,甚至是……刻意设计。 所以,素商在见到白乐安的那一刻,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紧锁眉间,直言不讳道:“你在利用我?” “抱歉。”白乐安将双手合抱,举于额前,弯腰正色道:“商娘子,我实在想不出,哪里还会比东宫内廷更加安全。” 见他对自己行如此大礼,素商后退两步,赶忙避开。 同时,她也彻底明白,自己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入了别人设好的局。 白乐安其实早就心知肚明,这册包含着平昌公主之死冤情的话本子,即便写了出来,也绝无公诸于世的可能。 可,若这世上无一人肯去为那个曾经披着浅绿色团花披帛,笑意柔软的小娘子伸冤,她恐怕会因觉得自己虚度此生而难过吧。 他与平昌公主其实仅遥遥的见过一次。 彼时,尚是景隆十七年的秋末。 那一年,白乐安虽有幸高中,然风光无限的关宴结束后,便很快被打回了原形。 不同于同科进士中出身高门的那几位天之骄子,他同其他人一样,依旧无官可做,除了整日忙碌于准备制举,还反而又新添了更多需要走访拜见的人。 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加高昂的日常支出。 白乐安出身寒门,本就不怎么充实的腰包,早在放榜后凑钱举办各种宴会时全部花光。所以,从春日至今,只能考省吃俭用、躲避宴席,以及为他人代笔,勉强维持在长安城中的生活。 实在馋酒馋的不行之时,他会到西市的一家酒肆当上一回说书先生。用平日见闻、读书闲想,和脑子里忽然蹦出来的有趣桥段编排成小故事,吸引更多客人光顾,以充当自己的买酒钱。 那一日,他正在台上侃侃而谈,忽听一人高声道:“哟,那不是今科进士白乐安吗?” “他不都高中了,怎么还在做这些为人解闷的下等差事。”另一人立刻与之一唱一和起来:“不过,他以前不也经常去偷偷做代写话本子的贱差,用来应付生计。听说,他在私下里还同人一起做过生意。如今在酒肆说书,也不足为奇。” 此两人,是曾经与他同宿一间馆舍的乡贡,放榜前还常常相互勉励,如今却只剩下满心的不服气。 他们本就以揭他短处为乐,白乐安本不该太过在意。 可因这一番对话,却让原本专心于故事本身的客人们,接二连三的迸发出惊讶的呼声,而后便是嘈嘈杂杂的低声议论,最后,甚至变成了明目张胆的指指点点。 白乐安知道,在普通百姓眼中,金榜题名无异于平步青云,所以,他们期待的进士从来是,也只能是,只该是飞黄腾达,步步高升的样子,绝不该是他这样。 毕竟,他曾经也这样以为。 然而现实是,他常常处于饱一顿饥一顿的困境,但碍于进士出身的这个身份,能够在明面上用来谋生的方法,却几乎没有。 他不能沾到任何买卖,因法令不允许,且商人买低卖高,是低贱小人。 于是,他只能谋些笔墨差事,可哪怕这样,也只能偷偷摸摸的隐藏姓名和身份,好像做贼一般。 如今的世道,仿佛所有的读书人皆应生在钟鸣鼎食之家,有钱帛,有门路。 因那些定下各种约束士人规矩的人,皆是如此。 而像他这样一无所有的寒门子弟,根本不配蟾宫折桂。 白乐安神色恍然,呆呆的枯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听到了更多起哄的声音。 在众人充满诧异又略带鄙薄的视线里,他实在没办法安然自若的继续将那个精心编排了好几日的小故事讲完,只得一脸灰败的匆匆离开。 还没走几步,忽然背后传来“郎君,留步”的声音,一个双髻小娘子追了上来,莫名其妙的递给了一截已经断了的玉簪给他。 “郎君,你可看到簪头的那枚水滴状小珠?” 事情虽发生的突然到让人摸不着头脑,可白乐安本就热衷于奇人异事,便按照她的话细细去看,果然见镂空的玉雕间,一枚暗色的小珠若隐若现。 他点了点头,那小娘子便伶牙俐齿、绘声绘色的同他讲了个西域海公主的故事。 传说,在西方的某片海水下,生活着一群长着鱼尾巴的人。 他们中的大多数终生不能来陆地上的,唯有十六岁之前的海公主可以。 不过,她一旦上岸,便绝不能哭泣,否则不仅再也回不了家,而且自己也会在眼泪中化为泡沫。 而这颗呈色暗淡的小珠子便是那海公主在彻底消失前,她的灵魂所化的最后的七滴眼泪中的一滴。 谁要是能幸运的得到了此珠,只要将特定的巫药加入海水,将其润养至五彩斑斓的半透明状,便可在海公主魂归故里前,许下一个愿望。 白乐安一听,便直觉以为,这定然是商人为了将手中的便宜货卖出高价,而捏造出的传奇故事。自己实在困窘时,也曾信口帮他们编过几个。 他一脸不解的看向那个小娘子,等她的下文。 “我家娘子说,”她做模做样的轻咳了几下,勉强让声音听起来不像此前那样稚嫩,应是在模仿她的主人:“宝珠自然是假的,可那个「海公主的眼泪」的故事却真的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它让这颗暗沉的小珠子,一时之间,看起来如此美好。 “我自幼便相信,话本里藏着足以鼓舞和拯救人心的力量,所以讲故事、写话本也不该是被人轻视的低贱营生。 “先生今日讲的故事很好,愿你莫要被流言所扰,妄自菲薄。” 说罢,那小娘子又恢复了自己的样子,满脸好奇的问起方才故事的结局:“郎君,最后那个书生是真的死了吗?” 可白乐安却因走神,未曾能及时回答她的问话。 片刻后,他双手捧住手中的那根断簪,交还了回去:“多谢娘子,某受教了。” 双髻小侍女摆着手,摇头道:“这个既然让你看过,便给你了。否则,娘子也不至于提前便将它摔断不是?” 语毕,她屈膝一礼,朝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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