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论如何,宽容还是狭隘,贤明还是平庸,狠厉还是软弱……赵匡胤都是宋朝的艺祖,是这个朝代一切光辉与问题的源头,是这个朝代一切大厦的根基。 他拼凑这个朝代的血肉,他塑造这个朝代的魂灵,他带给这个朝代一切它所应该需要的,将它按照他所期待的模样一点点雕琢。 他是这个朝代的精神上的父母,制度上的老师,思想上的领袖,是这个朝代无法挣脱的大手,难以逃出的牢笼,不愿分舍的饮鸩止渴。 ——所以他愤怒着,嘶吼着,痛骂着,砍劈着,诅咒着,癫狂着…… 最后落泪着。 那张脸哭起来并不好看。这个黑脸的高个大汉没有什么能够让人为着他掉的眼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迷幻魅力,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让自己哭起来能够感染所有人一起的特殊技巧。 他只是哭,完全失去了皇帝身份该有的风度和矜持,也失去了武将该有的豪迈和倔强,大张嘴,露出他那一口和黢黑脸庞相比太过洁白的牙,嚎啕着大哭,哭到嗓子都喊得沙哑。 豆大的眼泪从他的眼眶里往外冒,顺着两侧的脸颊肆意地流,甚至落入他的口中。他品尝到酸涩的咸意,却顾不上嫌弃自己。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正到伤心处,谁能忍得住。 他哭得像一个本该坐拥千万财富,最后却一朝破产的赌徒,又哭得像一个原先家庭美满,最后却骤然失去了独子爱儿的父亲。他哭得像一条丧家之犬,狼狈到和他双重的身份都失去了协调的荒谬。 他恨。 他想提着刀,将从赵佶父子二个齐刷刷杀了,用他们的头颅告祭太庙。然后再用同一把宝剑,一个个向着后代皇帝们逼问过去,谁励精图治,谁骨头发软。所有不愿雪耻,所有甘愿沉沦的废物,都该被他一剑捅穿掉心脏。 他是一,他是始,他是这个朝代一切解释权的发源者。他是从五代十国那样的混乱中,放弃了不必要的良心和道德,冷峻着夺得了荣光的胜利者。他当然有权这样审判着他的后辈们。 赵煦活该得到他应该得到的一切,活该得到这个朝代所有皇帝中最好的待遇。赵顼哪怕神经时而发癫着卑鄙,凭着他的态度,他也配得到豁免权。 而剩下的当中,中庸的该被鞭策,废物的活该用他们的血去清洗。一滴滴的,用他们最大的价值去挽回,去奠基重铸那根脊柱,成为最后那根脊椎骨。 ——但他更痛苦,几近绝望。 因为他做不到。 他是一,他是始。他是这个朝代一切的源头,所以站在时间长河的上方,他不能从下游掬起一捧清水。 赵匡胤低头望去,每一滴血水中,都映着他自己的脸。万千张同样的脸齐刷刷地张嘴,同一个声音对他呼唤: “——你也是一切罪过的源头。” 这个流着眼泪的男人一个人枯坐到了天亮,听着这千万张嘴的声音。在东方拂晓,曙光明亮的那一刻颔首。 是。 他错了。 于是赵普匆匆赶来,进门后就见到的是这样一派让他大为震撼的场景。 闭着眼的赵匡胤盘腿坐在了一片狼藉之中,纵然因为肤色看不出什么红色,却足够浮肿的眼眶,足以佐证他听见的一些人的报告:这位新兴走马上任的皇帝陛下,昨晚闹腾了一宿,大哭大闹几近癫狂。 所以他顿足,观察着对方的动向,更加放轻了自己的动作,没发出任何惹人不快的响动、尖鸣、噪声。 他曾经帮忙照顾过赵匡胤的父亲,和他的母亲打过交道,跟在他和他弟的左右出谋划策,甚至和他在一个屋檐下吃过饭喝过茶,睡过同一间房,躺过同一张床,就差没盖过同一个铺盖。 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像他这样了解赵匡胤,了解赵家人的血脉,了解他们从骨髓之中代代流传的神经质。 他安安静静,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赵匡胤的身前,然后缓缓弯下了腰,跪坐在他的面前。 没有任何刺激的动作,他只耐心地等待:赵匡胤要是清醒,肯定听到了他到来的动静;而若是没有,那么他更不可能去吵醒很显然不可能休息足够的对方。 赵匡胤对自己的心理状况心知肚明,如若真的需要赵普的开解与安抚,他从来不会闷在肚子里不说。 赵普听见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声:好,很好。这会清醒着,只是不想和他说话,或者说,不想和外界交流而已。 这比他构想的一切深陷梦魇走火入魔神志不清好太多了。赵普于是堪称包容地容忍下上司一时的任性。 赵匡胤发癫的后遗症是什么? 是不知道该用报复性还是补偿性来形容的行动力。是内生而出的,迫切想要解决让他焦虑,让他烦躁,让他愤怒的问题的根源的欲/望。 ……说的不太好听一点,赵普有的时候还挺欣慰他犯病后办事的效率的。顶多是犯病期间他的状态确实有点让人担忧,让赵普的主要工作流畅地从鼓励赵匡胤一统天下转换为了劝说赵匡胤劳逸结合。 他等待了——很久吗?好像也不算吧——一段时间,终于听见了赵匡胤的声音。 “我要打燕云。” “——我一定要打燕云。” “原先那套控制武将的制度要改,如若这样下去大宋迟早要完。” 他睁开眼,一双密布血丝很显然熬了个通宵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下真的满脸都写着“这回犯病怎么病情还更严重了呢”的赵普的眼睛。 不容置喙着,他坚定不移地开口。 “一统中原,收复燕云,然后向北,继续向北。” 他最后的话几近呢喃,让赵普听不清楚。 含着满腔血腥味,赵匡胤对自己说: 你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第147章 番外1 商,商周 志得意满的商王漫不经心看着远方,而在他面前,缓缓步行以来一位相比朴素多的长者。 这样的画面宛如传说的卷轴在所有人的面前揭开了面纱的一角,却足以让所有能够领会这般魅力的人为之神魂颠倒。 ——司马迁就拒绝不了。 所以他笔走龙蛇,画面的刺激使得脑中想象力万般活跃,一时间灵光乍现,灵感如涌泉般汩汩而出,成篇就文堪称文不加点。 庆贺吧!它将成为这个世界后世学子们又爱又恨的又一篇义务教育阶段学习篇目…… 天幕慢条斯理切换了画面。 【古公亶父的小儿L子叫做季历,他因为两个兄长相继奔走他国而成为了周新的主人。 他迎娶了一位来自殷商的贵族女性大任作为自己的妻子,并暗示她来自商王的家族。“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归于周,曰嫔于京”。他们生下了周昌,也就是我们熟悉的周文王。 当然了,这位大任夫人事实上完全不可能是商王的公主。她来自挚国,族姓是任,可商王的族姓是子,并且基本实行族内婚。 周人那种容易惹人误会的说法,只是为了提高族长夫人的身份,用以拉近和宗主国殷商的关系,并借此安抚族人、震慑邻国而已。】 这是他们不熟悉的周朝的形象。 两周漫长的延续时间,足够他们用一种优养出的文明去为自己的存在抹上一轮光晕。 那些不堪的、破碎的,乃至于黑暗的过往,全部被碾压在历史的车轮之下,在时间的冲刷中沉淀进河床的泥泞,未曾流传。人们听见的只有《诗经》,向往的是他们想象中,那个圣贤之君普惠天下的美好理想。 于是仿佛周朝的一切都带着承天奉运的从容,仿佛一开始它就是个足够成熟的政权,足够美丽闪耀的文明。 ——事实是,当然不可能啊。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周曾经,也只是一个需要时间,需要壮大,需要学会小国生存智慧的政权而已。 于是孔子竟然有些会心一笑: 这种带着点狡黠的聪明,并不让他生厌。反而让他有种莫名的亲切。 【等到后面周昌结婚的时候,他用的依旧是同一套话术,甚至说的更直白一点——“帝乙归妹”。 这也就是为什么不少小说演义中,会把文王误认为是帝辛的姑父:你别说,这么写的人还得看一眼文王《易经》是怎么说的,竟然有点考据,说法出自当事人其一之口。 考据了,但没完全考据.jpg 毕竟还是同样的问题:文王的妻子大姒出自莘国,族姓是姒姓,和商族子姓又能有什么样的关联呢? 这个小国据传是夏王室的后裔,但似乎更以女子出名:商汤的夫人来自这,文王的夫人来自这,等到周昌被禁,为了营救他,臣僚们给帝辛献上的礼物中还有来自这的美女。 很难说这是不是周人的又一次改写,为他们的先王夫人附会上足够美好和高贵的出身。甚至和商汤拉了拉关系,减少一些投降商人对他们的抵触←他们真的是绥靖的一把好手。】 许仲琳:…… 跟着天幕的论述打着草稿,并且时不时添加一点个人印象与设定的书生再闷了一口浊酒,豪横地将之前写的一行重重抹去。 什么姑父?什么考据不考据?我就是个破写小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哦(无辜.jpg) 【在周人的领袖之位传到文王手中的同时,殷商的王位自然也在发生着变动。 武乙王三十五年,这位好战的国君再次亲征关中。然而好运这一次并没有笼罩在他的身上,他在巡游的过程中暴死,《史记》认为他死于“暴雷”,是被雷电活生生劈死。 这位傲慢到甚至热衷于亵渎商人虔诚迷恋的上帝的渎神者,最后的死法竟然冥冥之中有种天罚的味道。有时实在是让人唏嘘。】 ——董仲舒眼前一亮。 “这就是天人感应啊!” 为自己学说鼓吹的学者“唰”地一下站起了身,脸上露出了一个和气满满的笑:“上天会根据人的善恶下降反应于人,它的预兆便是各种灾异。” “武乙王好战慢神,”他还是把所谓的神和上帝当做“天”这种概念性的东西来解说,“所以上天自有感应。孔子云‘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故而身死,可见感应。” 这理论依据不就又多了一个实例了吗?拿去和今上唠嗑多好。虽然他对儒家学说不可能全信,但是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他半信半疑,就是对他行为能起一定约束的大好事啊! 董生狂喜(x) 【继位的文丁王在位时间不长。《竹书纪年》认为他杀害了季历,然而二人去世的时间相差无几,文丁对于季历曾经称得上看重,这个说法到底就有点诡谲。 要知道,季历可以说是罕见地可以被商王允许到殷都觐见献俘的成员。等他死后,文王要再得到这个待遇都得到他差不多五十岁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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