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嘭!嘭!没有比脱粒的声音更悦耳的,这沉闷的带着汗水味道、草料味道的声音,真是迷人啊。 很快,麦粒被脱干净,又有人抬了风斗上来,轻飘的麦秆、草叶随着风斗摇动与麦粒分离。装在斗子里的麦粒变得金黄金黄,带着新鲜的光泽。 这时候,有老爷下来称量亩产,这些老爷之前来街口宣讲的时候,他老娘还以为是唱戏的官儿呢。当然,他这样有见识的人是不会这样以为的,这明明就是一位真正的官老爷。 “亩产三百斤!”官老爷的呼喊声远远的传出去,累了一天的二柱子看着自家麦子愣愣回不过神来。 “王二柱,还不快收拾收拾,谢公主恩典。”小吏提醒道。 二柱子听见了,以往他把官老爷的话当爹娘的话一样听,可今天他看着金灿灿的麦子,突然就迈不动脚步了。 二柱子颤抖着双手,捧起斗子里的麦子,这是他家的麦子,能活命的麦子。要是他有麦子,爹就不会为了一口吃的,和人拼命,倒在路上再也起不来。要是他有麦子,小女儿就能活着,再甜腻腻的叫他爹。还有他的小兄弟,老娘挣命生下来的小兄弟,他驼在脖子上亲热大的小兄弟,也是为一口吃食没的。 二柱子捧着麦粒嚎啕大哭,胸腔里发出沉闷的声响,眉毛眼睛挤在一起,眼泪在脸上横流,鼻涕快掉到咧开的大嘴里。一点儿也不顾及还在贵人面前,完全没了形象。奇异的,却没有人喝止他,最讲究体面的小吏没有,想来胆小怕事的邻居没有,周遭帮忙的汉子还红着眼睛背过身去。 明白,太明白了,都是一起走过那段逃荒路的,他们也想哭。 景华在田坎旁的大道上,远远听见哭声,忙问怎么了,毛大人立刻接话:“这是喜极而泣呢!” 景华笑笑没说话啊,三百斤的亩产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荆州鱼米之乡,她本该安排农人种稻米,收成更好,可是她没有时间啊。所以,她安排大部分人种小麦,只有那些水汽过重的田只能种水稻。看,目的达到了,只要粮食收上来一季,流民就彻底变成了农民,他们就和土地绑在一起,安定了,真正成为了她的子民。 如此,许多匆促间制定规矩带来的毛病就都能忍受了,毕竟一无所有的时候人们豁得出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当你有了田地、有了粮食,遇事就愿意忍一忍,好不容易来的太平日子,忍忍就过去了。 农人安稳了,统治也就稳定了。这也是景华今天摆出全套仪仗守在田边的用意,周围看公主出行的人挤挤挨挨和田里的麦穗一样多,过了今天,他们都知道公主最重视农桑的,他们一定要好好种地,说不定明年也有二柱子家这样的福气,这么多人守着他家收麦呢! 景华看过便准备走了,毛大人却上前一步道:“殿下,战乱之地变安居之乡,如此大功,当勒石以记啊!” “不过一季收成,吃不饱的人还多,先不忙了。”并非景华谦虚,而是她的处境如跷跷板,她小心翼翼维系平衡,实在没有夸耀的心。 “殿下!”毛大人不答应了,坚持道:“这等功绩,实该上禀朝廷,让陛下得知殿下的辛劳和才干啊!” 被他吼了这么一嗓子,景华反应过来了,这不仅是她自己的功绩,也是随行的人的功绩啊。行!景华点头:“既然建议是你提的,那你来办这件事情吧。” “谢殿下!”毛大人兴高采烈应下,立刻从袖子里取除一封折好信纸,笑道:“我昨夜就写好的。” 景华失笑,这个傲娇,真是!早说已经写好了,她还能不让他呈报朝廷吗?用得着绕这么大弯子? 打开仔细看了看,果然花团锦簇、骈四俪六。景华点评道:“辞藻华丽,典雅斐然,毛大人家学渊源,文章气势磅礴,如江河奔涌,看得人心潮澎湃。得见如此骈文,是我之幸,方才毛大人说要呈报朝廷,若是父皇也同意,那就勒石以记吧。” 景华心头感慨,毛大人虽说在实务上有些欠缺,但文采很好,大约他的才华都点在笔锋上了吧。 景华又仔细看文章,发现里面写道了“仓禀足而知礼仪”“居安思危”,景华心想,这不就是我接下来的打算吗?有了收成,暂时让农人稳定下来,下一步最重要的就是管理和兵力了。修好的城墙把这三座城连成品字形,互为犄角,守望相助,一定程度上保证了安全。可是这还远远不够,若是小股乱兵、山匪之类三城可以抵挡,可这终究只是三座孤零零的城,夹在两个大国之间。大盛不用担心,依她对父皇的了解,父皇在战败的当口,不会越过国境线,给北梁错误暗示。可是北梁就不一定了啊,北梁的骑兵天下闻名,若是惹怒了北梁皇帝,他派兵来攻怎么办? 管理也是一个难题,现在很多政令仓促粗陋,还要更多人、更多改进才是。 难道是自己以前小瞧了毛大人,果然有家族传承者不可轻视啊!骈文为了文采,只能简要说说,微言大义,景华真相听听毛大人详细见解。景华把毛大人的骈文给周围人传看,笑问:“毛大人写出这样瑰丽的文章,不知对下一步安民富民有和想法?” 毛大人挺了挺小肚腩,肚子里都是墨水在晃荡,笑答:“我要把这篇美文传给陛下和京中亲友,殿下或许知道,裴相乃是我外祖父,外祖对我的文章评价颇高。我的文章寄回去,不说洛阳纸贵,也能传唱一时,介时公主的贤名必将传遍海内。” 景华笑着点头,但她对自己的名声并不敢兴趣,以为毛大人没听明白自己的问题,换个方式问道:“若是让毛大人主政,你计划怎么做呢?” “这……”毛大人迟疑了一下,“文章已经上呈陛下,陛下定然有朱批御旨,我等臣子照做就是。” “若是没有父皇朱笔呢?” “陛下乃我舅父,怎会没有御笔赐下!”毛大人觉得景华杞人忧天,看她脸色不太好,又补充道:“那外祖定然有批复,堂兄表兄都在京中任职,我的文章肯定要传抄他们一份的。” “这些大人远在京城,不清楚此地情况。就算有心帮忙,也只能说些提纲挈领方向性的事情,毛大人对具体事务有何打算?”景华突然执拗起来,一定要问出个答案。你难道没有自己的主意,只想着靠舅父、靠外祖、靠哥哥们吗?那你把文章寄回去做什么,显摆自己的文笔吗? 显摆文笔也可以,但至少要表明夏收的重要性,争取朝廷对自己的支持啊。朝廷诸位官员的回复不必等,现在景华就能预料到。都大同小异,无非“高度重视、已在研究、认真落实、务见成效”云云。 “有提纲挈领还不够吗?具体事情自有下面人做啊!”毛大人比景华更惊讶,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完景华看许斌,看完许斌看张将军,刘副使还回他一个和善的微笑,就是不说话。 景华深吸一口气,“行吧,老大人们真知灼见自然要遵照办理,只是毛大人现在也到了地方,若要做一地主官,你想做什么呢?” “当然是认真遵从老大人们的指点,严格执行宰辅批复,以士民福祉为念,以大盛江山社稷为重。我还连夜写了几篇骈文专门说这件事,必定在士林朝野掀起一股热议之风,我给你念念啊……” “不用,不用!我就问问,除了这些,还有具体的、可操作性的举措吗?”景华几乎一字一顿地问,车轱辘话来回问了几遍,毛金贵怎么就听不明白呢?景华气得在心里叫人外号了。 毛大人神情严肃的一施礼,景华也下意识整整衣襟,这是要上正菜了。“还请公主拨付二十两黄金,专款用于修建石碑。我的出生殿下清楚,殿下放心,觉不至于贪墨这些小钱。我要把最受好评的骈文刻在石碑上,让来来往往的客商、本地的军民百姓都看见。这是记述公主功绩的石碑啊,必须用金粉装点才配得上您尊贵的身份啊。百姓们看到这个石碑,肯定能感受到朝廷的重视、公主的威严。” 不,我只能感受到暴发户气质,以及百姓对民脂民膏只用在这里破地方的愤怒。 景华眼前一黑,无奈摆摆手,垂死挣扎道:“只一个石碑管用吗?” “当然管用!殿下方才是不是没有仔细读我的文章,我给你念念这篇文章啊——科第蝉联相续,台座鹭序推先。鹭序,想白鹭一样群飞有序,就像朝堂上百官站位,这比喻多么精妙。仓禀实而知礼仪,劝农的确是大大的政绩,但农人粗鄙,还是读书人清贵。殿下若能简拔几位有才学之人,朝堂上有殿下举荐的人才……” 打住,打住,就这样吧。刚才是我疯了,我居然以为毛金贵在藏拙,就这水平,他能藏住什么? 景华转头一看,周围几人都背过身去,肩膀可疑地抖动着。笑吧!笑吧!可别憋出毛病来!可景华对着毛金贵无辜的圆眼睛还不能发火,论血脉,也是实在亲戚;论年纪,毛金贵几乎可以做自己的父亲。 就这样吧!景华沧桑叹息一声:“毛大人言辞锋利雅驯,独领一时风骚。日后我给父皇的呈文,就有劳毛大人了。” 摆摆手,走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浪费我绞尽脑汁想这些不同的评语夸你!浪费! “多谢殿下,定不负所托!”毛金贵兴高采烈,骄傲的环视一周,等着众人投以艳羡目光。 张将军是个实在人,第一个忍不住捧腹大笑,接二连三的,众人也忍不住了,哈哈哈哈,笑声连成一片。景华听见背后笑声,嘴角也可疑得抽搐起来。 葛敏行的缓兵之计再有用,夏收的成绩在眼前,怎么也逃不过世人的关注了。周遭受兵祸、征兵之苦的人,已经陆续有投奔过来的。 景华拿着一纸薄薄书信沉吟不语,上面只有短短几行字,却比之前收到的任何国书公文都让景华心情沉重。“舅舅,北梁皇帝亲笔信,让我在六月十五之前抵达北梁大都。” 他们去年九月从大盛京城出发,现在五月快过完了,在路上已经耽搁了整整八个月。在北梁皇帝强势的国书面前,什么借口都不行了。国书之下,就是病了,抬也抬到北梁去。 “不能再拖一拖吗?”话刚出口,许斌就知道自己问了废话。“我陪你上京。” 景华摇头,“舅舅在这里才是我的底气,使团由毛大人带领就好。” “毛金贵有什么用!”许斌一着急,把大家私底下的外号叫出来了,景华也没侧目,只道:“还有张将军和刘大人,再把杨陌带上。护卫军士只带一千精锐,我是去和亲的,不是去打仗的。把那些还没卖掉,能表示身份的珠宝首饰带上就行,到了北梁国都举行宴会,总不能戴重复的首饰。剩下的我交给小透和阿宝去办,小金、小银我留下,舅舅帮我照顾着,别人让人欺负了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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