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之下,实在无处安身。 他们一行人漫无目的地跋涉了十数天, 随身的家当几乎全都用来更换吃食, 可即便是这样也没有比别人多撑几日, 队伍中的人还是一天比一天少。 到了离开家的第十四天的时候,父亲也倒下了,他似乎也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趁着还有力气, 把她带到避人之处, 将藏着的最后半块干饼塞给了她,叫她现在就全部吃掉。 那饼黑乎乎的, 硬的像石头,她几乎咬不动, 父亲就抖着手把饼掰碎, 几乎是半强迫似的塞在她嘴里。 直到将那饼吃完, 顾时序也已经泪流满面, 抓着父亲的手哭得几乎喘不上来气,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这样。 可下一息,父亲高大的身子突然晃了晃,整个人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她一下子都忘了哭,扑在父亲身边,感觉到一股极大的恐慌突然攫住了她,让她不知该用什么表情、什么话语来对待。 父亲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摸了摸她脏兮兮的小脸,给她擦干净眼泪,眼里带着万分的绝望和心疼,轻声说:“小序,活下去。” …… 这句话之后的记忆,在顾时序的脑海里已经断层了,只记得父亲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然后她就被一个同行的大人强行带离了此地,又踏上了跋涉的路途。 可是那条路途上的所有人,其实没有人知道终点在哪里。 …… 第二十天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川岚城脚下,那里已经聚集起了一波流民,东倒西歪地躲在城楼下的阴影里,时不时有人虚弱的拍一拍城门。 同行的人上去问此城会不会发粮,那人干着嘴唇、神色麻木地重复:“发过、发过。” 发过,那就是之前有,现在没有。 到这里为止,一行人便又分成了两拨,一拨想留在此处碰碰运气,一拨则还想继续往前走。 顾时序当时已然意识昏沉,格外虚弱,自然不可能再往前走,几乎是往下一倒,就再也没站起来过。 不过或许是她命不该绝,到这里的第二天,川岚城竟然就真的开城济民了,她恍惚间听见一个女声在城楼上说了几句话,然后城门就应声而开。 她想爬起来随着人流进去,却连动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 她对自己说,不行,要起来,就差一点点了,不能死在这里。 或许是濒死之际所爆发出的求生欲望过于强烈,她竟真的感觉自己生出了一丝力气,努力地翻过身去,抖着手扒着地面一点点地往前爬。 小序,活下去。 要活下去。 …… “过来,这边!水给我!” 什么时候停在了原地,她自己也不知道,再次有意识的时候是听见了一个由远及近的陌生女声,蒙昧地响在她的耳畔,似乎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听不真切。 然后她就感觉一只有力的手把自己托了起来,紧接着口中就被送入了清甜的温水。 好饿…… 腹中的饥饿感再次席卷而来,她努力地下咽,甚至不知从哪生出了力气,一把抓住了眼前之人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对方瓷白的手被她抹上脏污,可她并没有挣脱,而是扬声道:“拿碗粥来!” 这回的声音也逐渐清晰了起来,水囊被拿走,紧接着一口稠粥就递到了自己的嘴边—— 那一刻的感觉几乎难以形容……时至今日,她都无法对其述出一语。 只记得当时疲惫的思绪随着饱腹感的上升而逐渐下沉,在对方手掌有力的托举中逐步穿过皮肉,穿过骨头,穿过五脏六腑……抵达最深最深的那处。 那里的冰雪正在消融,露出河畔的沃野,和煦的春风从深绿色的麦田上吹过去,小土狗在田间快乐地撒欢。 灿烂的阳光落在小狗的毛发上,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芒。 岁月也曾像熠熠生辉的金子一般。 …… 按照规矩,参军入伍者需满十四岁,但流民中不乏有幼年失怙的孩童,没办法自己养活自己,于是这些人便都被送至了川岚城的一个学堂,由亓徽王室出钱或民间募捐来维持其运转。 顾时序在那里待了三年,认真的习文练武,一到十四岁,她就重新去往了官府,寻找陈令使和她说自己要投军入伍。 尔后便是重策户籍,登记造册,自此便成为了亓徽军的一员。 一入伍,她便随殿下参加了长陵道一战,又至镶云城,泓山城,九疑城,仅三年,她就从最末尾的张字队一路升迁,成为了地字队的一员,从此护持在殿下身边。 殿下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随着殿下跳下去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看到了这个结局,可她并未犹豫半分。 看到亓徽王旗的那一瞬间,她想的只有:哈哈,用我的命救殿下的命,这买卖真是赚大了。 于是,她带着得意和欣慰对殿下说:“您看,王上来了。” …… 大军如潮水一般涉来,又像遇见礁石一般绕过殷上,复又在前方合拢,瞬间与山上的汀悉兵卒战了在一起,耳边一片喧嚣,杀声震天袭来。 殷上急促地摇头,对怀中之人嘶声道:“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能回去了!顾时序,你睁开眼睛!顾时序!” 然而这一声声的嘶吼并没有留住怀中之人的生命,说完那最后一句话,她就缓慢地闭上了眼睛,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不……不……不要这样…… “殷上!”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至耳边,江遗雪看见了她的身影,马不停蹄地向她跑来,殷上茫茫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便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把攥住了对方的衣摆,道:“救救她——” 她双目含泪,声音嘶哑,比身上更鲜血淋漓的是眼里的惨痛。 见她这副样子,江遗雪几乎也忍不住眼泪,跪下来伸手抱住殷上颤抖的身躯,连声答应,立刻唤来随军的医官。 对方匆匆跑上前来,跪坐在殷上对面,伸手轻轻探了探顾时序的鼻息,顿了顿,缓缓垂下了手。 殷上的脸色骤然苍白下来,急促地看了看江遗雪,又看了看医官,似乎想说什么,可嘴唇蠕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殷上……” 他第一次看殷上如此彷徨无助的样子,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默默地抱紧对方,看着她趴在顾时序渐渐失温的身躯上,几近崩溃地问:“为什么……就差一点点……” 明明就差一点点。 —— 周垣把殷上这个筹码在军中放得太大,直言抓住她就是此战头功,她一被救走,整个军心便开始溃散,一时间出现不少逃兵,周垣勉强与城外的亓徽军僵持了近十日,最后还是放弃了易守难攻的同曲城,率领残兵一路往东南逃去。 殷上的伤势不算轻,刚被带回营帐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意识昏沉,待医官一点点剪开她伤口处的布料,才发现那些刀伤箭伤撕裂开来,几乎一片血肉模糊,令人不忍卒看。 江遗雪看到她满身伤口的那一瞬间几乎要崩溃,眼睛发涩脸色惨白,整个人的状态比床上的殷上还要不如,小口小口地喘着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帮着医官为她清创上药。 去除腐肉的时候她痛得清醒过来,咬着牙挣扎,江遗雪只能用尽全力按住她的手,又怕她咬伤自己的,便把自己的手腕放在她嘴边,抖着声音说:“咬我,殷上,你咬我……” 她耳边轰鸣,几乎分不清谁是谁,下意识地把唇边细窄的手腕衔进嘴里,难以克制地咬了下去。 好……好……就这样……让我和你一起痛…… 他神色扭曲了一瞬,可手臂却丝毫未动,只俯身和她额头相触,露出了一个痛苦又病态的笑容。 …… 直到伤口全部处理完,那医官也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郎君,我去熬药,殿下要是发烧了您差人来叫我。” 江遗雪点点头,挥手让她去,她这才看见对方手腕上那个深可见骨的牙印,道:“郎君,您这……” “你去吧,”他盯着殷上,头也未抬,只嘶哑着声音道:“我自己包一下就行。” 见对方神色有些不对,那医官一时间也不敢多加置喙,忙点了点头退下去。 帐帘放下,屋内终于只剩下二人,江遗雪看着她苍白的脸,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汗,又掖了掖被子,可做完这一切,却像是再也忍不住满腔的委屈和痛苦似的,埋首在她枕边崩溃地哭出了声。 …… 及至第二日夜里,殷上开始断断续续的发起烧来,浑身高热,江遗雪急得不行,昼夜不眠地照顾她,一直到第六日近夜才总算退下去,人也慢慢地清醒了过来。 殷上甫一睁眼,看见的便是江遗雪消瘦苍白的脸,对方似乎也早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动静,此刻正趴在床头殷切地看着她。 她短促地笑了一声,开口的声音异常嘶哑,道:“你怎么回来的?” 先去在大曲山之时,她整个人意识混沌,根本来不及问及此事。 见她状态还行,江遗雪也松了一口气,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正想回答她,可一开口就是委屈的哭腔,道:“我自己回来的。”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殷上眉头微蹙,溢出一丝心疼,轻声问道:“怕不怕呀?” “怕,我怕。”江遗雪哽咽着点点头。 陌生的人和陌生的营帐,一次次逃跑一次次被抓回来,想的每一次计划和杀掉的每一个人……他不知道在无人的地方崩溃了多少次,可只要一想到殷上,这些痛苦就突然什么都不算了。 她勉力抬起手擦了擦他的眼泪,说:“晋呈颐是你叫回来的?还有各方大军。” 江遗雪点点头,依旧泪眼朦胧地看着她。 得到肯定的答案,殷上也难以抑制地哽咽了一下,思及他可能遇到的情况,心中骤然涌起了一股酸涩,哑声道:“辛苦了。” 这声安慰一下子压破了江遗雪情绪的阀门,他再次崩溃地哭出了声,想用力地抱紧她,可还记得不能碰到她的伤口,最后只能紧紧的抓着她的手贴在脸上,肆无忌惮地把眼泪倾泄在她的掌心里。 …… 不知过了多久,江遗雪才慢慢缓过神来,趴在她床头和她小声说话,先是说了几句当下的战况,最后道:“你带着的那个兵卒……已经走了。” 殷上顿时沉默了下去,抬头看着帐顶,好半晌才轻声说:“我知道。” 江遗雪见她这副样子,有些心疼,问:“是她救了你吗?” 殷上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她也是东沛人,东沛涵州人,”说话间,她轻轻牵了牵嘴角,道:“东沛灭国的时候随流民去往了川岚,还是我们一起去川岚城的时候救的,叫顾时序,可惜我不记得了……你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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