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变了,也有些没变。譬如说戒备、探究、提防,这眼神还是一如既往地让楚绒不舒服。 苏尧想找个话题,在脑中筛选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他问道:“阿姨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楚绒答。 视线又向楚绒看来,楚绒这次避开,侧过头,向外看。 “你不是住茴城吧?我看你公司是在南京。” “没活的时候就回来住,工作四处跑,没个定性。公司那边,不太常去。” “我们最近正好在找代言人,其实我觉得你还挺合适的。” “什么产品?” “医疗器械相关的,血糖仪。” “这需要代言吗?” “有人代言的,只是我们还没找到合适人选。”苏尧说完自己都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 楚绒觉得莫名其妙的同时,又觉得好笑,“还是算了吧,我血糖没问题,代言不了这个。” 车子在奇怪而略显尴尬的叙旧中停了下来。 楚绒想起伞落在了之前的车上,幸好雪停了。 楚绒下车后,苏尧也跟着一起下去,两人并排走着,到了门口。 楚绒看苏尧,才发现他穿得不多,外套很薄,呼出的白团四散开来。 “回去吧,不用送了。”楚绒停下,往保安室里看,保安大爷又在睡觉。 “楚绒。”苏尧喊她,舔了下唇,才缓缓开口:“在美国的六年,我经常会想起你。” 楚绒转头,“想什么?以前欺负你的日子?” 苏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看楚绒一眼,继续道:“我回国的时候,让姜甜不要告诉你们,想着当初你跟我说的,有缘自会再见,如果我一回来就找你,是不是太过刻意。这半年,我一直在期盼能和你在哪里偶遇,然后淡然地说一句好久不见。可你也看到了,刚才在你面前我明显落了下乘。茴城也不大,兜兜转转半年上天才如了我的愿。我以为你过得不错,走那么多秀,还接了几个代言,看你分享的视频都很开心。但今天在荆渡看见你,我知道我想错了。看你过得不好,我很难受。楚绒,我还是跟以前一样,看你不开心会跟着不开心。” 苏尧说了很多,说到后面脑子一团糟,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一想到刚才楚绒在别的男人怀里时的表情,就开始钻心似的疼。 楚绒静静听着,插在大衣兜里的手不断抠着边角。 姜甜和她们打视频的时候,偶尔会出现苏尧的一个背影或是侧脸。少年的成长总是很快,现在两人站在一块,尽管她还穿了高跟鞋,但苏尧还是比她高半个头。 楚绒这么想着,没头脑地说了句“你长高了。” 苏尧明显愣住了,几秒后,笑起来,只是笑容有些涩。 苏尧知道楚绒在逃避他说的这些话,这人还是跟以前一样,对于不想面对的场景就轻挑挑地拨过去。 苏尧一直把楚绒送到楼下,往上看,四楼还暗着。 他回国后来过窄子门两次,知道段晓梅的店铺已经转手改成了早餐店。现在是九点多,显然不会是已经睡了。 苏尧说:“要不,我跟你一起上去跟阿姨打声招呼吧。这次没带礼物,下次补上。” 楚绒抬头向上看去,摇头说:“不用了,她走了。” 苏尧没听懂这话里的意思,“走了?” “我妈她,六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宫颈癌,检查出来的时候就晚期了。”楚绒说得很轻,说完去看苏尧,慢慢弯起嘴角。 段晓梅其实挺喜欢苏尧的,不仅是因为他的家世。段晓梅说楚绒和段橪两个人都太阴沉,心思过多。而苏尧不一样,这男孩长得乖,知礼貌懂分寸,其实他装得那些逃不过大人的眼睛,但还是惹人喜爱的。 “你不是刚才还说......”苏尧后面的话止住。 “嗯,我上去了,路上注意安全。”楚绒开始上楼梯,拐角处转弯的时候,余光瞥到苏尧还站在原地。 她垂下眼睫,继续往上走。 楚绒没想到今天会碰见苏尧,还是以这种场景。被送去会所,其实跟要去卖也没什么区别了。那领班话糙理不糙,清高什么呢。放下身段,说不定能得到的更多。但楚绒想得到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她觉着这日子越来越没意思,越活越活不透。 钥匙还没转开门,楚绒接到燕姐的电话,那边第一句就问她和苏尧是什么关系。 楚绒关了门,把客厅所有的灯都打开,电话开了外放置在桌上,慢慢脱下外套,去卧室换了一身睡衣再出来。 电话里还在不断说教,楚绒在漫天飞舞的激烈言辞中,去冰箱拿了一瓶酸奶,拿上手机,窝上沙发,开始看电视。 燕姐是带楚绒的经纪人,不过,她手下不止楚绒一个。所以,对于楚绒,燕姐除了对接工作上的事,其他基本也都放任。还有一个原因,上头让燕姐这么做,也不得不做。 其余人会觉得燕姐偏心楚绒,好的资源第一个考虑的都是楚绒。可要是知道今天楚绒被送去会所,估计会被流传着笑话好几圈。 燕姐继续着滔滔不绝:“楚绒,我知道你生我气,可王总吩咐我办的事,我也没办法。都是打工的,你体谅一下姐,明天你休息一天,后天北京有个活动,小鸥到时候会去机场接你。” “你看你今天不是也没怎么样嘛,还被那个什么小苏总带走了。听说那个小苏总不止有钱这么简单,你也是幸运,去哪里都能遇到贵人。” 楚绒支着脑袋看电视上的画面,里面人物说话的声音都被燕姐盖住。楚绒捞起手机,放在膝盖上,说:“还有什么事,没有我挂了。” 除了工作上的事,楚绒也不跟燕姐主动透露自己的任何事。燕姐对楚绒来说,就是派活的鸽子,某些层面燕姐说得对,所以楚绒不怪她。可既然谈利益那就一直维持在利益层面,说太多,就越界了。 燕姐最后问楚绒要不要给王总打个电话,解释一下为什么提前走。 楚绒的回答是:“既然好奇,那就让他主动来问我好了。” 挂掉电话,楚绒躺在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专心看电视。 看了几分钟,却怎么都看不进去。 楚绒坐起来,看向最角落台子上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段晓梅温婉地笑着。 这照片是楚绒陪着段晓梅一起去拍的,两人还拍了久违的亲子照。那是楚绒与段晓梅自来到窄子门这五年来,渡过的最像母女的时光。 段晓梅在北京检查出宫颈癌晚期后,就回来了窄子门。医生说她活不过两年,就算保守治疗也不过最多可以延期一年的寿命。三年,伴随着的是无尽的化疗和药,最主要的还是钱。钱这东西才是最要命的。 所以,段晓梅做了一个决定,就是不治疗了。 段晓梅回来的原因,没有告诉段橪。她说的是在理发店干不下去,给别人干活就是受气,还不如自己做老板。为什么不告诉段橪,直至段晓梅去世后,楚绒都没有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楚绒的印象中,段晓梅这一生除了要跟楚健离婚那一阵,都活得很体面。就算她小时候生活在重男轻女的家庭,不受待见,但依然为自己争取读书的权利。即使失败了,早早去打了工,段晓梅始终活得非常努力。 段晓梅还是学徒的时候,认识了楚健。那时楚健还在南京念大专,他是南京本地人,上有一个姐姐,在家里是极为被重视的小儿子。一来二去,段晓梅和楚健就在一起了。结婚后,二人用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开了个理发店。楚健进了一家国企公司,十分稳定,就是忙了些。半年后,怀上了楚绒。生下楚绒后不久,楚健被外派去了新疆。那七年里,基本都是段晓梅一边忙理发店的生意,一边带孩子,偶尔王秀去帮个忙,做顿饭看看孩子什么的。像段晓梅这么好强的一个人,恐怕怎么也料想不到后面的那些事。 因感受过美好,也难忘美好,所以楚绒对段晓梅的感情很复杂。于这段缘分,或许也只是局限在母女的血缘里,一切都出于本能。为什么对段晓梅的恨比爱少得多,只因不管段晓梅怎么骂楚绒,也始终没有丢下她。就这一点,可以冲刷掉平时所有不好的一切。 就算段晓梅患了癌症,也始终没有病人该有的憔悴。她每天都穿着很好看的衣服,化浓艳的妆,甚至还能去打麻将。没了理发店,所有的时间都空了下来,甚至还能给楚绒做饭。那一个月里,楚绒只要没课的时候,就会回家。她许久没吃到段晓梅做的饭了,手艺确实退步了些,但还是好吃的。 吃完饭,楚绒就陪着段晓梅去周边的街道、公园散步。聊天的时候,楚绒会偶尔在字里行间劝段晓梅去看病。而这些话,都会被段晓梅轻飘飘略过。 她们会谈起段橪,从段晓梅的所说中,楚绒知道了段橪在北京的大学生活的点滴。她哥就像万千普通人一样,淹没在北京的人潮里。因相貌不错,也会有女生追他,其中不乏很多优秀的。段晓梅说这些的时候是笑着的,想必是为这个儿子而骄傲。 那时的楚绒,感觉周遭幸福得不真实,因为总是后知后觉被痛覆盖住。 魔幻的是,段晓梅并不是因为癌症去世,而是车祸。她是主动投于车祸,但因为对方想少点麻烦,所以得了一笔可观的赔偿。那张卡,被段橪甩到楚绒脸上的时候,楚绒竟觉得太过轻飘飘,要是直接换成钞票,或许真的能把她砸死。 也是自那以后,段橪就没再回来了。 段橪对她说,不管她之前多么任性,就算欺骗,把他甩得团团转,也都算了。可是这个欺骗,触及到了底线,他没法原谅。 楚绒对此即使感到委屈,也没为自己争辩什么。段橪对她有怨,正常。如果不怨,这个人才可怕。而当时的局面,好像也是她想要的。可是,她究竟想要什么呢?不知道了。 楚绒看着照片,脑中闪过段晓梅当时拍这照片的埋怨,嫌麻烦。但段晓梅当时没跟楚绒说是遗照,拍完后让照相师P了张黑白的。 看了会儿,楚绒又躺回去。 电视的声音很大,就连阳台的灯也都亮着。在这个房子里,物理层面的热闹都被她打开了,可心里就像空了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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