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嗓音能从电话听筒里溢出来。 她只好撑着腰酸背痛的身体去了外面接电话,耐心应付着,解释说自己工作忙。 一句工作忙反而挑起了更深的怒火,将自己无能的婚姻全都投射到她的身上,“忙忙忙,跟你那不成调的老爹一样,一天到晚就会说自己工作忙,家也不回,什么都不管,我看忙死他好了。” 这样怨气冲天的话直说了半个小时都还没停。 组长来这边接水,碰到她,招呼了句:“小江?你在这儿啊,我说怎么没见到你人呢,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我让行政订了饭,给你放桌上了。” 她连忙挂上讨喜甜美的笑,连连客气着说谢谢组长。 几番关怀客套,组长泡了咖啡就走了。 再接上电话,妈妈被打断的尖酸才消停了点,算是关心了句:“八点多了,还没吃饭呐?” “下班前临时开了个会,刚刚才开完,晚上还要加班把开会说的工作做完,所以我没什么时间,你给我打电话是什么事?”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三婶的表舅家的小儿子不是马上要读完初中了吗,成绩一直不好,考不上高中了,家里寻思着让他去读个技校学个技术。” 话才说到这儿,她已经知道了妈妈的来意。 因为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她长期压抑的烦躁,终于在这一刻有点控制不住了。 才连熬了几个夜的疲劳,饭都没吃上一口就听了半个多小时的数落,她在这人外有人遍地金珠的大企里每天捧着笑脸夹缝般地生存,凭着一张会讨好会来事的笑脸才勉强维持好的人际关系,全都是妈妈嘴皮一翻、牌码一碰就能送出去的脸面。 顾忌着这里随时有同事经过,她几番忍耐,才没拔高声音,只打断了妈妈的话:“妈你知道你已经借出去多少钱了吗,他们说了什么时候还你吗?我三婶的表舅家的小儿子,那都是什么关系的亲戚了,他读个技校都轮得到借钱借到我头上吗?” 妈妈也有点理亏,但摆着家长的脸谱,“你说什么呢,你三婶的表舅你又不是没见过,小时候你还去过他们家呢。” “我不借。” “我都答应人家了!” “谁让你答应的,拿我的钱装大方,你问过我的意见吗就答应了。” 她憋了口气,眼泪却从眼眶涌上来,再开口时,声音都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你知道我在北城工作压力有多大吗,你知道我拿这些工资有多辛苦吗,北城的房租有多贵你知道吗,同事各个家里都有人脉有人际,就算没有关系的也小有家底,人家把不愿意做的杂货推给我我都没法拒绝,有得是资本给我穿小鞋让我过不下去,你知道我每天焦虑得头发大把大把掉、整晚整晚睡不着吗?只有我每天赶一个多小时的地铁,早上六点多就起床,晚上十点多回家,到家洗个澡还要加班,凌晨接领导的电话被叫起来加班。北城的冬天有多冷你知道吗,连件质量好点的羽绒服都不舍得买。高中的时候拿我的尊严去换爸爸的工作,现在拿我的心血去换你的脸面,我有时候真想知道我是你亲生的吗?你答应借钱的时候考虑过我才刚毕业一年吗,我一个人在北城生活缺不缺钱、够不够用,哪怕考虑过一次吗?” 她一边说着,眼泪一边大把大把往下掉。 随时会有同事进来,她连忙去扯几张抽纸扣在脸上,把满脸的泪水全都擦下来。 她已经再也不是有人哄的小朋友了,已经没有人在她身边,一遍又一遍温柔细致地擦着她的眼泪了。 所以长大的代价,是连哭都没有了自由。 她囫囵擦掉了眼泪,很快就将眼泪忍了回去,听着电话那头的哑口无言,而后是气急败坏地嘴硬,“干不下去就别干了呗,冲我发什么脾气啊,是我让你上那个班的吗,早跟你说了嫁个有钱人享福,你还不乐意,当初你那个高中同学家里不是挺有钱的吗,你也不知道好好抓住,给自己找罪受还怪我头上了。反正你从小到大也不是块读书的料,能考上大学纯属老天开眼。干脆回南江找个人嫁了,你爸前几天还认识了个客户,他儿子只比你大十几岁,虽然离过一次婚,但是没孩子,家里生意做得可大了,你嫁过去就是阔太太,哪还用得着这么辛苦工作。” 她忽然冷静了下来,眼泪也流不出来了,“嫁个有钱人,这就是你对我的期望吗?” “你不会以为凭你自己真能有什么出息吧?”妈妈听她不服气,反倒冷嘲热讽起来,“送你读那么多书还不是希望你嫁得好点,你爸跟人家提过,人家一听你北城大学毕业,还挺乐意的,正好也快过年了,你看过年回来跟人家见一见,要是能成,你那工作也辞了吧。” “只要有钱,哪怕大我十几岁、离过婚,你都乐意把我送过去吗?” 她仍抱有一点期望。 对她岌岌可危的亲情。 然而妈妈只用劝她想开点的语气,骂她不识好歹,“离过婚又怎么了,人家又没孩子让你养,你嫁过去就是吃香的喝辣的,出门车接车送,这日子不比嫁个穷鬼舒服?头婚二婚的哪有这些重要。” 好久后,她才那副洋洋洒洒劝她的口吻里,认清了自己二十多年可笑的亲情。 在这世上,好像连妈妈都不爱她。 其实,也许一直都不够爱她,只是从前总是骗自己是快乐的小孩。 格林童话翻过那一页,其实残忍又血腥,只不过给小朋友读的版本会把这些部分删减掉,但童话故事始终都是残忍的,只有长大才能读懂。 她扔掉了擦眼泪的纸团,对着镜子查看自己的眼皮有没有红肿,在走出休息间前说道:“这次我不会借了,你自己想办法应付吧,看看是找个理由推辞掉,还是把你的麻将消停几个月,拿自己的钱去装大方。至于过年,我就不回来了,我怕你们到时候收了人家的彩礼把我锁在屋子里,反正这种为了钱把我送出去的事,你们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加完班出来已经是十点多了,她没赶去地铁站,而是沿着这条大雪纷纷的长街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仿佛找不到自己的人生尽头。 北城的冬天很冷,厚厚的雪积压下来能覆灭长街尽头。 纷纷扬扬,万物凋零。 天色压抑沉重,能压垮每一根年轻的脊梁。 她就是在这样的雪夜,再一次见到许久不见的沈既白,所以算不上是愉快的重逢。 伞撑到她头顶时,她怔愣地抬头。 回过头,看到他在身后皱着眉的脸,似乎对她的境遇很不认同。 距离上一次见他已经过了一年,他在去年匆匆回过一次北城,又在南江待了几天,很快就返回了学校读研,浅薄的交集陌生到几乎没有,每次见她却总摆出一副心疼的样子,好像对她多么在意似的。 可他自己的生活不也过得好好的吗,不痛不痒问一句怎么变成这样了,他大少爷的生活该怎么快乐就怎么快乐。 挥金如土,纸醉金迷,看到她形容憔悴不像从前却好像多失落似的。 所以现在又一次看到他露出像悲悯的神情,反倒觉得好笑。 她已经习惯性地换上笑脸,却没什么心思逢迎,随口问道:“从大洋彼岸回来了?” “嗯。” “又想问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沈既白忽然有些哑口无言,因为被她猜中。 以前一颗糖就轻飘飘哄得什么话都抖出来的小朋友,已经在遍地人精的丛林法则里,学会了琢磨人心、趋利逢迎。 “熬了几天夜没睡觉呗,憔悴很正常啊,老板让加班,我哪敢说个不字。我们这种出身普通,连家人都不能做后盾的人,只能这样生活。”她笑着,路灯将她小巧的脸衬得雪白讨喜,一张笑脸到哪都受欢迎,笑脸却与从前不再相同。 她低头打算叫个车回家,“有时间再叙旧吧,我要回家了,明天还要上班。” 沈既白连忙道:“我送你。” 她放下手机,笑脸一张就答应,“也行啊。” 不像从前连十块钱五十块钱都要跟他谨慎确认半天,生怕欠了天大的人情。 风雪浓厚,雪花落在了她的眉眼上,笑容灿烂依旧,但早已与记忆截然不同。 他说不上来那种痛。 但是全都被她看透。 所以她直接就道:“怎么了,我变成这样是不是让你挺失望的,怎么变得又市侩又低俗,和当初那个跟你吵吵闹闹的女同学一点都不一样。” 他撑着伞,没应声。 “你不理解很正常,我们的人生起点不一样,人生经历当然也不一样,以后我只会越来越世俗,你会越来越不理解、越来越失望。”看着他满脸悲悯,她嗤笑一声,不以为然道:“你在大洋彼岸开着音乐会、在游轮上庆生、一根琴弦就是我一个月工资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加班到十点多,早上六点多起来赶地铁上班,周末无休止接领导电话在家加班,到手的工资要给我妈几千,否则会被她不断地骂白眼狼、赔钱货,逢年过节全都是亲戚说我不懂事,这些让人烦躁折磨的事每天都在摧残我。不过以后应该好多了,刚跟我妈吵了一架,我妈应该能消停一段时间了,但是这样泥潭一样糟糕的人生会永远伴随着我。” 她笑脸灿烂,“你要是觉得失望,那就这儿吧,送完这一程,别再有交集了,你就当做我永远都像你记忆里那么开心快乐吧。” 大雪在她的身后纷纷扬扬,她站在身前,笑得很灿烂,维持着自己仅存的自尊心。 他好久后,才为自己辩驳一句:“江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她匆匆打量了他一眼,北城几年,她已经从连个奢侈品牌子的标志都认不出,到能轻易就认出这些浮华的价格。 他一身昂贵,连手中的一把伞都是她几个月的工资,她没日没夜加班工作一整年,还不够买他手腕上一粒袖口。 他生来就站在这些大厦的顶端,俯瞰下去,众生不过蝼蚁,而蝼蚁前行的脸上是痛苦还是微笑,微渺到看不见。 从前玩笑地说着让他偶尔也低头看看自己的世界吧,但是人与人之间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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