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鹤录坐在轮椅里,一件缎面晨衣,皮肉皱巴巴的一层垮在脸上,如鹤皮一样的手贴着两块膏药,只是浑浊的眼睛透出鹰隼一样的光。 “..十二岁,父亲因为工伤去世,母亲改嫁,在外婆家住过一段时间,又去舅母家住了一段时间...母亲嫁给一个尚有妻儿的商人。” 沈鹤录让人一条条念着,皮笑肉不笑道:“死了爹,母亲又改嫁了,还破坏别人家庭,怪不得你没有家教。” “没有家教”,以及沈鹤录轻描淡写提起她父亲的口吻,让她面色发白,从没有一刻比此刻更不堪。好像被剥掉遮羞布,她前22年的人生在他们这里完全透明。 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出的加道56号。 她蹲在门汀,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人儿,浑身都发抖。 脑中不断回响着沈鹤录的话。沈鹤录从头到尾都没有掩饰对她的轻蔑,用一种伟光正的口吻,给她分析利弊,苦口婆心地劝诫她,最好是继续当沈宗庭的情人,别妄想着嫁入沈家。她这种一没有背景二没有资源,安安心心做个小的,才是她该的。 只要她不闹大,魏家那边便也可睁只眼闭只眼。结婚是两个家族的事,并非两个人。 最后她是怎么说的?她咬住嘴唇,死撑着最后一丝倔强。“只要沈宗庭不认可和魏家这门婚事,我就不能...” “行了,”沈鹤录不耐烦地打断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在你说这句之前,你要有说这句话的资格。沈宗庭从头到尾可有给过你什么承诺?关于你们未来的承诺?” 沈鹤录所有的长篇大论,都不如这句话来得有杀伤力。 孟佳期怔在那里,如遭受当头棒喝。 沈宗庭唯一给过她的承诺是,愿意为了她尝试去改一改他的“不婚主义”。改不改得掉?这是一个未知数。 好像忽然就没有了和沈鹤录争执的资格,也没有了争执的意义。 她蹲在那里听到渺远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一个阴影完全将她笼罩。她在阴影里抬起头,看到了沈毓白。 他居高临下地站着,唇角一丝微笑神秘莫测,一身简单的衬衫配修身西装,英俊斯文,儒雅清正。 “孟小姐真是自讨苦吃。早在我找你那时候走人,哪里还有这出?”沈毓白顿了顿,又道:“原来你生日是七月初七,怪不得叫‘佳期’,好得很。” 明晃晃地漏一句她生日,孟佳期揉了揉太阳穴。 “你也看过我的生平?你们凭什么这么做?难道我没有隐私吗?” 她从没有比这一刻更痛恨他们。痛恨他们高高在上,肆意用手中权力去践踏人格的平等。凭什么?就光凭他们有将别人底细调查得一清二楚的能耐吗? “准确地说,不是我看的,是我命人收集的。擦一擦眼泪吧,孟小姐。”沈毓白将一幅干净的手帕递给她,被她一把推开。 沈毓白这是平生第一次被人拒绝,也不恼,把手收回去。 “还是那句话,你有多讨厌像我、像老爷子这样的人,就该有多讨厌沈宗庭。”沈毓白淡声。 他说不出自己对这位堂弟的感觉,厌恶他,却又不得不需要他振兴家族,恨不得泯灭掉他人生中最后一丝光亮。 “住嘴。沈宗庭不会是这种人。”她辩解,因为鼻塞的缘故,声音听起来很低。 “那可不见得。他要不是这种人,他能有今天?在权力的游戏里活下来的,就没有不心黑的。” 她固执地摇头,好像要把沈毓白的话摇掉。沈宗庭不是这种人... “有一出话剧,不知孟小姐是否愿意赏脸一看?”他低头看她,像在看一个被击碎的布偶娃娃。 “不看。” “...这是古希腊的三大悲剧之一,俄狄浦斯王,很适合你看。” 她扶着门汀站起,修长如玉的小腿升起麻痒,反问沈毓白。 “你又在这里含沙射影什么?” 沈毓白眼中闪过一丝不经意的惊叹,为她的通透和聪慧。真是难得,她一点就透。 “你说呢?俄狄浦斯王一生都在对抗他的命运,不想杀父娶母,最后却落得一个杀父娶母的下场。” 月色冷凉如水,沈毓白看着她惨淡的容颜,笑笑。 他太满意这种感觉了。这种把人捏在手里,把刀捅进人身体里,欺凌她,知道她心脏在流血,像虐待一只小猫,虐得小猫无力抵抗。 “...你一直在提醒自己,瓦解你们的不是外部压力,而是内部原因,越不想落入什么陷阱,反而越落入这种陷阱。” 她不敢顺着他的话想下去。沈毓白太会操纵人心了,他把人看得很透,知道什么刀子往人身上捅最痛。 越是不想落入什么命运,就越是落入此种命运。俄狄浦斯王越是想要逃脱“弑父娶母”的命运,就越是落入命运的捉弄。她越是想紧紧抓住他,就越是抓不住。她越是暗示自己,只有内部矛盾将他们分开时,就... 她不能再想下去。 -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俄狄浦斯王那个我没听懂,我只知道,沈家太欺负人了。”叶酩用指甲刀锉着指甲,恶狠狠道。 “嗯。”孟佳期坐在叶酩的露台上,两只手抱住膝盖,把自己蜷缩成小婴儿一样的姿势。 “要我说,要是沈宗庭很确定他会娶你,你再去跟那沈老头斗,也算直得起腰板。” “现在说白了,因为沈宗庭不确定会不会娶你,他回避你们的核心问题,你连和沈家斗的底气都没有。” “这姓沈的,这时候装死去了?你就该去质问他,他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他的‘不婚’?” 叶酩说着都觉得烦,把指甲刀扔回杂货架上。 “不说我了,说说你。”孟佳期将目光凝在叶酩的中指。 那其上,赫然是一枚祖母绿戒指。 “有什么好说的。就是,我怀孕了呗。”叶酩笑笑,拿过一张b超照,递给孟佳期。 “总之,也不知道怎么弄的,就有了,商大公子和家里人一商量一合计,也不知道给他妈灌了多少迷魂汤,他妈居然同意了。” 她说得坦荡,手指放到小腹上。那里还很平,很紧致,里头孕育了一个小生命。 孟佳期看看b超照,再看看叶酩平坦的肚子,忽然生出一股岁月无常的感慨。谁能想到转眼间,她们已经毕业两年了呢? 她也跟沈宗庭纠缠不清两年了。回想起来,大半时光都在阴差阳错。在她爱他爱得最浓烈之时,得知他是不婚主义,所以没有爱下去。而在她最该离开时,却因为不甘、因为现实,选择了继续藕断丝连。 谁能想到,当初摆明了一个为财一个为色,看起来最摇摇欲坠、岌岌可危的叶酩和商墨成,最先要走进婚姻的殿堂? 而她的殿堂又在哪里? 别人的幸福,似乎在这一刻更反衬她的不幸。 “恭喜你,叶酩。”孟佳期真心实意地,只是声音听起来很闷。“这些日子总算听到一件喜事。” “得了。你要是笑不出来,就别笑了,你怎么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叶酩起身,走到孟佳期面前,轻抚她长发。 当年她们从内地来港城读书的这批,毕业后回内地的回内地,算起来只有她、孟佳期和陈湘湘三人还留在这,彼此间互相有种惺惺相惜感。 她抚着佳期的发顶,心生感慨。当初她很羡慕期期,因为沈宗庭对期期几乎有求必应,是沈宗庭对期期的在乎,让她看到了“高位者下凡”。 谁又能知道,现在反而到期期羡慕她了呢? 她细细看着孟佳期的脸。 都说爱人如养花,个中辛酸,其实是能从脸上看出来的。 更让叶酩觉得触目惊心的是,以前的期期,一双秋水眸盈盈,顾盼生辉,清冷如洛神。如今,她依旧清冷如仙,只是眼眸灰暗,再无当年点漆般的光泽。 叶酩低头,看见她盯着自己手上的祖母绿结婚戒指,咬了咬牙,对孟佳期道:“你听我的,最后一次,就最后一次。” 孟佳期抬眸看她。 “你就问,问他妈的沈宗庭,愿不愿意在今年结束内就娶你。如果他愿意,那你和沈家的抗争才有意义,如果他不愿意,那你就走人。” 叶酩说。 其实,她差不多把孟佳期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她帮孟佳期抛出了那枚硬币。 半晌,孟佳期说“好”。她深呼吸,取过手机,拨打了沈宗庭的手机号。 滴——滴—— 机械的滴滴声,她好像听到命运宣判的钟声。 “期期。”那头,沈宗庭的声音响起,背景音嘈杂。 她脸颊发烫,掌心发凉,掌心抚一抚颊面,脊背挺得笔直。好像又回到那个,她在巴黎宫殿里,为他套上戒指的夜晚。 “沈宗庭,你愿意娶我吗?” 她其实学不会拐弯抹角,永远单刀直入,永远壮烈地冲锋,让刺刀迎面将她捅一个透。 “...” 时间好像静寂了很久。 其实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他回她以沉默。 就在她觉得已经得到回答时,沈宗庭的声音再度响起,低低的,少了往日的漫不经心,多了几分慎重。 “期期,给我一点时间考虑,可以吗?”
第77章 噩梦 「我结婚了」 「沿路遇着是梦幻白马应会开花」 「可惜跑太快我却没有这功架」 「红红鲜花长长婚纱缓缓出嫁」 「能和爸爸还和妈妈陪同出嫁」 「完全因为你们曾给我完全的家」* 巨大的迪斯科灯球不断旋转, 折射紫红的梦幻光线,浓厚的香水混杂着皮革的膻味,叶酩鼻子敏感, 用两根细长的手指堵住口鼻。 孟佳期挂断电话的那瞬,整个人脸色灰败, 目光呆滞, 好像被人整根儿抽走了筋骨和灵魂。这种恍若行尸走肉的状态让叶酩害怕。 “期期、期期...” 叶酩一声一声地叫她, 只怕不叫她,她要像一阵灰, 被风一吹就散。她手脚冰凉,叶酩抱着她捂了好久都无济于事。 直到最后孟佳期干哑着嗓子说“我想去唱K”,叶酩忙不迭地答应了, 订了维港附近的一家KTV。 现下, 孟佳期握着话筒,眼睛肿痛,喉咙干哑。明明是一首结婚的歌, 却被她唱得悲哀凄凉, 柔肠百转,颇有种“以乐景写哀情”的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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