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月筝成为孤儿那天,一个人坐在医院长椅上从深夜等到天亮。 病房内进进出出,黎月筝从他们不算轻松的表情上,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扇冰冷的病房门内,躺着的是她的母亲。 关于父亲,黎月筝从未有过记忆。 可尽管黎好把她保护得再好,也还是有些闲话进了耳朵里。 在那些人口中,温柔强大的母亲是被人哄骗的可怜人。背井离乡跟着那人来到京西,最后却落得个被抛弃的结局。 听说那男人没什么本事,哄着黎好给自己投钱,结果投资失败把家底赔的精光。黎好生产的第二天,那男人便跑了。 只是因为,生出来的是个姑娘。 黎月筝对旁人口中的狗血故事没什么实感,只是听多了也总有些厌烦。 可她只有黎好,也只要黎好。 然而坐在病房门口的那一晚,她连黎好也失去了。 黎月筝是被个穿布棉袄的老太太领回去的,老太太又黑又瘦,脸上皱纹遍布,下巴很尖,唯一精神的是那双眼睛。她佝偻着身子,腿脚不算麻利,不过倒也稳当。 黎月筝见过她,就在黎好去世的几天前,老太太背着个破旧的编织袋,风尘仆仆地冲进病房里。她进门时身上灰扑扑的,兴许是来的路上摔了一跤,棉裤上还有土。 很多年后,黎月筝仍然忘不了那天老太太看见自己的眼神。 是小心翼翼的打量,是明目张胆的埋怨,也是怎么也藏不住的疼惜。 只是当时的黎月筝年纪太小,并不懂那复杂的眼神。 后来不知她和黎好说了什么,隔着病房的窗门,黎月筝看到老太太握着黎好的手哭了。 干瘦的身体蜷在病床旁边,眼泪糊了一袖子。黎好那时几乎瘦的没了人形,却也勉强地支起身子,拉着老太太的胳膊给她擦脸。 黎月筝那个时候在想,自己和黎好这爱逞强的劲儿还真像。不然为什么明明那么疼了,黎好却还能笑出来。 过了会儿她意识到,或许老太太是她的妈妈呢,不然她怎么也哭的像个孩子一样。 老太太叫徐素兰,和黎月筝猜的一样,是她的姥姥。 徐素兰带着黎月筝离开了京西,坐着绿皮火车去了个叫做延水的小县城。 破旧昏暗的筒子楼,总是堆满废纸箱和矿泉水瓶的小巷,就是接下来她们生活的地方。 黎好这些年活得窘迫,但东挤一点西挤一点,一直在偷偷给徐素兰汇钱,再加上离世前从出租屋挤出来的一小笔,舍去料理后事的费用,剩下的虽然不多,但也够她们生活段日子。 奈何钱不经花,徐素兰白天给人家打扫卫生当零工,晚上带着黎月筝一起捡瓶子,才能在供她读书的基础上勉强维持生活。 筒子楼住的人杂,徐素兰出了趟远门,突然就带回来个小姑娘,难免有风言风语。 黎月筝就读了筒子楼附近的一所中学,筒子楼里很多孩子都在那里。 初中那会儿的黎月筝实在瘦弱,又因着街头巷尾的谣言,没少被同学欺负。只是到底是不愿意给老太太找麻烦,被欺负成什么样都忍着。 只是有一回,有个男生嚷嚷着难听的话调侃去世的黎好和捡废品的徐素兰,黎月筝到底是没忍住。 一次反抗,换来的是更严重的暴力。 黎月筝浑身被浇湿,关在了学校的厕所里一整夜。 到底是瞒不住了,在别人的父母在办公室里扯着嗓子维护自家孩子的时候,黎月筝只有徐素兰。 当时对方的父母趾高气昂地想要掌掴黎月筝,是徐素兰挡在了黎月筝面前。 她那么瘦小的身躯,却毫不犹豫地护下了黎月筝。 小老太太拖着装了废水瓶的编织袋,扯着尖锐的嗓子,一副谁上来就要打谁的架势,好像谁都不怕。 他们骂她泼妇,骂她是疯癫的小老太婆,黎月筝却觉得那瘦骨嶙峋的身躯伟岸的让她眼酸。 黎月筝成绩好,考进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只是日子却越发紧巴。 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徐素兰怕她跟不上营养,越发没日没夜地接活,就为了给她赚点生活费,让她能在学校食堂吃点好的。 黎月筝心疼她,就撒谎说在学校食堂帮工,每天有免费的饭菜可以吃。事实是,她早早去菜市场用极低的价买商贩不要的烂蔬菜,和那些发干的馒头片。 高一那年暑假,黎月筝把贺浔带回了家。 为了不给徐素兰增加负担,也为了让贺浔留下,黎月筝每天晚上都会偷偷沿着街口,去沿路的餐馆门口捡瓶子,收废品。她没有别的赚钱的法子,只能没日没夜透支体力,写完作业后就借着消食的名头出去。 她还尝试去饭店里给人家当帮工,可是他们看黎月筝小小一个未成年,二话没说就把她赶了出来。 那时本只想给贺浔找个暂时的居所,然而徐素兰看着满身伤的贺浔,却什么都没说,而是默默拿出家里仅剩的一点米,给他煮了碗粥。 贺浔并没有长住,不过却是时不时会过来。每次来,都会带过来些东西,有的时候是白花花的大米,有的时候是新鲜的蔬菜,甚至时不时还能有水果。 背着老师和同学,他和黎月筝相伴读书,也帮着徐素兰干活捡瓶子。 黎月筝知道,徐素兰的身体并不好,她能看到她日渐消瘦的脸,能注意到她越来越不利索的腿脚,夜里也常常能听到她的咳嗽。 可是黎月筝没想到,她的身体情况恶化得这么快。 徐素兰是在黎月筝高二那年的寒假倒下的。 当时正值春节,家家户户都欢喜着过年。黎月筝却在大半夜蹲在急救室的门口,哭得发抖。 贺浔是在第二天来的,她去找黎月筝发现家里没人,一打听,才知道家里的老太太晕倒送了医院。 对于黎月筝来说,医药费是天价。 家里没有能卖的东西,黎月筝想法设法地赚钱,也只能拼拼凑凑个零头。 面对贺浔,她佯装没事,笑着说一切都能过去,但贺浔又怎么会不了解她。 看病烧钱,他有这个认知。 贺浔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钱,往住院部交了一天又一天。 他和黎月筝说,那些钱是贺庚戎给的,但黎月筝清楚,他那家暴爹顶多是按时给贺浔补给点食物,以防他在家里饿死,哪里会给他多余的闲钱。 于是趁着贺浔不注意,黎月筝跟了上去,就看到说是要回家的贺浔拐进了清荷路那家汽修店。 大冬天,他只穿着单薄的长袖T恤,拿着发黑的水管给人洗车。他的手泡在冰凉的冷水里,冻得发紫,连个手套也没有。他面无表情,就那样一个人一辆一辆洗了大半晚上。 后来黎月筝从老板那里得知,贺浔是主动来的。 一个人包揽所有洗车的活儿,廉价,洗的还干净,老板求之不得。 在贺庚戎的拳头下都没半分伏低的贺浔,和老板说的第一句话是:还招人不哥,我有劲儿。 黎月筝就等在离汽修厂不远的路灯下,贺浔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快被冻僵了。 当时黎月筝的眼睛肿的厉害,声音哽咽到说不出话。她说:贺浔,你别管我的事了。 但贺浔没听。 徐素兰还是没熬过去,四年前的冬天带走了黎好,这个冬天,徐素兰也没了。 徐素兰闭眼前,紧紧握着黎月筝的手。 老太太气都快喘不上来,意识已经模糊,嘴巴里念叨的却是,“两两啊,我的两两,我死了我的两两可怎么办啊…我还想活,我想活,我想看两两长大…” 当时,贺浔拉住徐素兰干巴巴的手,然后弯腰下去,说:“姥姥放心,以后我照顾两两。” 那天的病房里,黎月筝跪在病床边哭得几乎脱水。自此,她再没有亲人。 从那天开始,清荷路筒子楼的那间小房子,相依为命的就只剩黎月筝和贺浔。
第28章 惊吓 黎月筝的话让餐厅内的几人安静了很久, 就连一向心大的章桐都沉默下来,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岑叙白的眉毛紧紧皱起,眼中都是疼惜, 想说些什么, 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而林思璟的表情则更为复杂, 像是愧疚提起这桩往事,那张向来张扬的面容上竟出现了几分自责。 “你们看着我做什么。”黎月筝笑着缓和氛围,“快吃饭, 一会儿凉了。” “筝筝…”章桐拉住黎月筝的手, “我不是故意提起来的,你——” “真的没事。”黎月筝打断她的话, 继而又看向其他两人,“这不正好聊起来了,我也就随口说一声,气氛怎么这样。” 黎月筝把最后一个打包盒打开, 推移到桌子中间的位置,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我现在过得也不错。”停顿了下, 黎月筝弯出一抹笑,“真的没什么印象了。” 后面他们没再聊这个话题,几个人开开心心吃了顿饭, 想着晚上还要熬夜,林思璟和章桐去给大家泡咖啡,黎月筝就和岑叙白一起去倒外卖垃圾。 垃圾桶就在小旅馆后面的巷子里,两个人步行回来, 还能当消消食。 岑叙白今晚格外沉默,只是紧紧牵着黎月筝的手, 手指贴近她的指缝。 不知怎么,总觉得黎月筝有些心不在焉。两个人都没说话,岑叙白时不时看她一眼,就见她敛下眼皮,神色过分平静,像是在出神。 终于,在快要走出巷子前,岑叙白停了步子,将黎月筝从巷子口拉了回来。 窄小晦暗的巷道,只巷口一颗满是灰尘的灯泡,光线昏黄,像在砖墙上吊了一颗腐烂的橘子。 人影撞在一起,近乎重叠。 这股力道让黎月筝如梦初醒,她恍惚抬起眼,看向岑叙白,“怎么了?” 岑叙白欲言又止,牵着黎月筝的手更紧了些,半晌,无声叹口气,说了短短的半句话出来,“筝筝,抱歉。” 一时间,黎月筝还没反应过来岑叙白这声抱歉的原因是什么。 她长久地看着岑叙白,渐渐从他温和的视线里感受到情绪。 细腻如岑叙白,方才听了黎月筝的话,很难不有所波澜。和上次黎月筝坚果过敏一样,他本是黎月筝的男友,却又好像对她陌生到像个普通同事。她疼惜黎月筝的经历,也自责对她的关心不够,太过想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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